藏二代讲述雪域高原上一个关于爱情与生命的
李红莉,藏二代,现就职于西藏自治区宣传部,爱好文学,其作品常在《西藏日报》、《西藏文学》、《晋州文学》、《山南文艺》等报刊杂志发表。
生命如蛾
李红莉
列车自驶离站口开始,就一直播放着同一首歌曲,那首熟悉的曲子在车箱内缓慢而清脆的流淌:“故乡的小山坡,勾起我回忆多,山坡上的小木屋,伴随我童年度过……”拉长了的节奏,把10年的乡村生活,如电影般在脑海里一一闪过。她知道,终有一天,故乡的一切只能是脑海里残缺不齐的片段。而故乡,在最亲的人都离去后,哪里,就再也没有了她的家。
到达拉萨已经是凌晨3点。坐了一天的长途客运车和两天两夜的火车后,长途的疲累加上高原反应,伴随着一阵恶心和头晕。那个高大的男人走过来接过行李箱,他在她的眼里是模糊的,或许是夜色掩盖了他的轮廓,或许是高原反应使她视线模糊,再或许他在她心里一直都只是一个模糊的存在,一个代号,一个自己叫做父亲的男人。10年,她的生活里只有母亲。听母亲说,那一年,父亲从部队复员下地方工作时,回家探了一次假,走后就再也没有回家,第二年她降临到这个世界。十年,他几乎不知道她的存在,直到村里的阿伯到拉萨来打工。
父亲显然早有准备,就在两人刚钻进小卧车内坐定后,他迅速递过来两片高原安和一瓶圣地矿泉水,一路上以方便面充饥的她实在太饥渴,仰头就把一瓶矿泉水灌了进去,清爽和甘甜顺着喉咙流进体内,使她的注意力略微恢复。车子在城市里穿行,城市的霓虹和天上的繁星相互映衬,藏青色的天空中,北斗七星挂在偏西的斜上方,标志着这是一个深秋的夜空。很小的时候,母亲就常常把她搂在怀里数天上的星星,她知道北斗七星的位置与季节有关。她喜欢天空中的星星,宁静的夜晚有它们陪着会让心里踏实。母亲说:“你看到的最明亮的就是离我们而去的亲人,它正在天上眨着眼睛看着你呢”。而此时,透过车窗玻璃,她努力的寻找着那颗星星,她坚信,自母亲到达天国的那一刻起,就化作了那颗最明亮的星星一直在守护着她。她多么希望此刻母亲也能看到她与父亲在一起。
男人在前面安静的开着车,灰暗的光线下,她只能看到他宽阔的肩头,浓密略微卷曲的黑发和高挺的鼻梁,她想,他是个俊朗的男人,这个男人让母亲苦守了一辈子。据说,他在部队里荣获过一等功,既能吃苦又有能耐,从部队复员后他就留在了拉萨工作。她知道,将来有很长一段时间她将与这个有着血缘亲情却又近乎陌生的男人相处。但她却无法将那个小村庄与这个城市联系在一起,无法将母亲和这个男人联系在一起,她闭上眼睛,在一片混沌中沉沉睡去。
夏日的小山村,房屋里像个蒸茏使人无法容身,母亲白天带着她上山干活,而夜里,有时则会带着她到田梗边去捉萤火虫,掀开那堆杂乱的草丛,挤在杂草中休息的萤火虫一只只飞了出来,母亲伸出双手在空中轻轻一扬,萤火虫便被攥在了手里,优美的弧度和水波折射到白皙面孔中的道道光影,使得母亲更像一个圣洁的月亮女神。萤火虫在母亲的手里略微停顿后,又从手指缝隙间飞了出去,向着那竹林高处,向着天空飞去,尾端划过一道长长的光线。她想,萤火虫是不是飞到了天上,然后就变成了无数颗星星?
星星的光亮越来越明,越来越大,她错愕的睁开眼睛,一张女人的脸向下俯视,女人手中的蜡烛在她眼前来回晃动,似乎是在分辨她的模样。看见她突然睁开眼睛,女人略怔了怔,然后叹息一声,便把蜡烛放在靠床的桌上,转头走出房间,顺手轻轻的拉上了房门。
父亲和女人在外面房间说些什么她没有听懂,他们在用另一种语言交流,她后来才知道这是藏语,女人是藏族。这位个子高挑的长发女人有着爽直和干炼的性格,和母亲完全不同。如果母亲是水里那枝洁白的荷花,而她应该是峭壁上的那朵雪莲。她以为,她会恨这个女人,毕竟导致父亲十年不回家,母亲过早去另一个世界,原本就因了这个女人,她也很快意识到自己与这个家庭的关系和在家中的位置。从此,她像枝野藜花静静的开放。
每当繁星闪亮的夜里,她都会独自溜出来坐在院子里看天上的星星,在那片墨青色的世界里,住着她最亲的人。有时,她模糊的看到星星变成了母亲的脸,分明是在向她微笑,很快便消纵即逝。那时,母亲也是同样微笑着给她讲了一个很长的故事。
一位血气方刚的青年男人带着一个村庄和一个家庭的荣耀参军到了部队,后来又随部队赴世界屋脊建设伟大的社会主义新西藏。那个男人临走时,送给他刚过门的妻子一支钢笔,并告诉她,作为军人的妻子就要懂得牺牲和奉献,他会在部队好好干,多学点本领,早日回家与她团聚。这支笔用来思念。那时,他刚满18岁,她16岁。男人是父母给她指腹为婚的丈夫。
他在部队里偶尔给她寄来手帕、粮票或是几十块钱。这些东西如强烈的振奋剂,给她找到了奋斗的目标。每天天还未亮,她就上山打柴割草,下地耕田种地,夜里还要养蚕、喂猪、喂牛。月月,她挣的工分都比别人高,这样做只为与她的军人家属这个称号相配。有一次他还寄来一枚奖章,带话回来说他在部队获得一等功,从此,这枚奖章就挂在堂屋里成为家里最亮眼的部分。
那一年他回小山村时,她正一只脚踩在一棵桑树上,另一只脚钩着田梗边摘桑叶,老远就听到村口喧闹声,有人在喊她的名字。她利索的撇开桑树,背起篓兜就往家里跑,脚刚迈进门槛,就看见坐在堂屋里的他,身着军装腰杆挺直的他,在她眼里更加英武和俊气,他身上的英雄气慨感染了她。她忙用手去擦涨红的脸,说:“这屋挺热,我这就去给你做饭”。放下背篓,转身就到后屋的灶台边去升火煮面,顺手割下一小块灶台上挂着的熏肉,他也跑来坐在火灶前熟练的扯起了风箱。他边往灶膛里加干柴边说:“我已经复员了,留在拉萨一企业单位工作,这次回来看看你,回去后我就给你办手续,然后把你接到拉萨来一起生活。”隔着油烟看到他被柴火映得微红的脸,此时的她是世界上最幸福的女人。那次,他在山村里住了十几天,陪她喂牛、耕地、养蚕。走后的第二年,她的女儿来到了这个世界。
这是母亲一生最幸福的时光,她想,就像飞蛾扑火,只为取得那短暂的温暖誓死如归。在她三岁多时,父亲仍然没有回来接她们,而母亲却收到了一封信和一张离婚协议。母亲看完信后沉默了几日,在那张离婚协议上签了字并寄去,没有片字言语。她再次翻开笔记本打开父亲寄给母亲的那封信:
清荷,你好!
距离上次见面已经三年有余,是否一切可好?回到西藏后,这里发生了很多事情,一直未给你去信,见谅!
还记得那枚我在部队获得一等功的奖章吗?我知道你一直把它挂在堂屋里,以此来彰显家中的荣耀!我想给你讲讲这枚勋奖的故事。
在我当兵的第五年,我们的部队在一次修路途中,遇到了雪灾,雪灾来得太快,我们所在的整个村庄与外界的道路通讯完全封堵,那夜,我们连队奉命抢救村庄里的牲畜和帮助牧民脱困。西藏的村庄真大,一户人家与另一户人家相隔很远,我们连队的人只有分头进行抢救。那一夜我连续帮助好几户人家脱险。凌晨时分,天空的雪花还在拼命的狂叫着向地面乱刮,我又爬了个山头去了阿旺大叔家里,转过山头就看到阿旺大叔正逆着雪风在牵一头牦牛,我快步跑过去帮着他一起驱赶牦牛,谁知突然牦牛撒起了野性,一脚腾起将我踢了出去。我趴在雪地上半天没能起来,我听到阿旺大叔跑过来在喊我的名字,可是我当时太困太累,就这样趴在雪地里睡着了。
等我醒来时,大地一片宁静,我发现自己躲在一个石洞里,央金正用她的身体紧紧的裹着我。原来阿旺大叔夜里去追那头牦牛时遇到雪崩就再也没有回来。阿旺大叔的帐蓬也没了踪影。留下来照顾我的央金只有把我拖到石洞里,用雪花搓我的身体,可是我仍然没有一点反应。后来,她也没了主意,就直接用她身体的温度来包裹着我。所以我醒来才会看到与她贴在一起。
后来我回了部队,也因为这次抢救工作做得及时,村庄只有小部分人家受到损失,因为我在抢救中的英勇表现和差点丢掉一条性命,部队给我立了一等功。
那一年,我从部队复员回到家乡,本来想等下地方工作后就把你接过来一起生活。可是回到拉萨后我遇到了央金,看到她时我正在一家面馆吃饭,她正低着头在面馆门口洗着盘子。她看到我很兴奋,先是咯咯的笑,后来又哭了起来。她说那一年父亲过逝后,独自生活的她用国家发放的补贴买了两头牛和几只羊,搭了一个帐蓬,本想平淡的过日子,可后来又闹了一次雪灾,她也在那次雪灾后患上了腿疾,无法继续放牧的她,干脆跑到城市来打工。
清荷,央金救过我的命,她现在孤苦一人,我想我有义务照顾她。我和你原只是因为父母指腹为婚,我们不能被封建的枷锁套着,我们应该有自己的生活。请原谅清荷,请你在这张协议书上签字吧。
为你的深明大义致敬!
夏明于年3月书”
可是父亲怎么会知道,在他那一年复员回小山村的十几天里,这位外表柔弱内心坚守的女人已深深的爱上了他。她也曾为指腹为婚而抗拒过,但是她却爱上了他。她把他寄来的奖章挂在堂屋里,她把他寄来的手绢贴身揣着,她还为他生了个美丽的小女孩,只想与他团聚时一起分享。
签了离婚协议的母亲继续挑起家的责任,没日没夜的干着活儿。关于离婚的传说很快在这个村里漫延开来,人们向她投来鄙夷的目光,“这个被男人甩了的女人”,他们说。后来母亲常常会一个人发呆,有时会精神恍惚,分辨不清事物和人,近年来这种反应越来越明显。有时她会扯着女孩子的头发往墙上撞,使得她头上撞出鲜血。或是突然将她按在水桶里,使她的脸成猪肝色。等清醒过来时又会紧紧的抱着她默默流泪。终于有一天,母亲在她身上狂抽了一通后跑了出去,她躲在漆黑的房间里不想让母亲找到她,在那个黑屋里她靠着石墙睡着了,一夜安静,母亲没有回来。第二天人们在水井里发现了母亲的尸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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