澴川文学主编寄语
易格滋,孝感首届文学讲习班同学,我们戏称“黄埔一期”,可自上世纪八十年代至今没有第二期,故弥足珍贵。他说:人虽然生如蝼蚁,死若尘埃,但自己却从不自轻。上世纪末以来他沉浮商海,文心不灭。他的文章深沉大气,文笔流畅自如,谋篇布局十分熨贴;他的文字真情实感,质朴无华,常常直抵人心,从中体悟到他的沧桑和内敛。
活着,就是一种梦想
张扬
曾经是文学青年的老易,目前在武汉做买卖,我们是通过文字认识的文朋诗友,渐渐地大家便熟络了,其时,他在东门销售摩托车。每次聚首,谈得最多的还是文学和理想这类的话题。一杯清茶,我可以在他的铺子里一坐半天,四周是琳琅满目的摩托车,他的妻子忙进忙出,跟顾客讨价还价,有欣喜也有疲惫。
很多时候,大家往往互相羡慕着,他羡慕我有闲时闲情闲心去搞创作,我羡慕他有能力大把大把地去赚钱。其实,每个人对生活的理解、认知、信仰都不可能复制,生活永远没有对错。也许每个人羡慕对象的背后,都有太多不为人知的心酸、苦累和无奈,所谓钱无善赚,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行行都有不足为外人道的苦乐。就像我们年轻的时候听崔健的摇滚乐,沧桑,感伤,无奈,呐喊,彷徨,还有那个年龄段的似乎要打破世界的激情和干柴烈火般的憧憬与玩世不恭。
我们就这样保持着一种松散的朋友关系,真的是“君子之交淡如水”,这么一晃荡,从孩子打酱油到孩子上高中,十几年就是白驹过隙的事情。
有时,我把一些发表的小稿汇编后给他看,他很珍惜,总是赞誉大于批评。他也希望我们这里能有一个文联组织,利用这个平台,把大家拢到一块,一起谈谈文学,一起说说理想,最好是能办一个什么文学刊物。他还跟我们的一些主管领导建言献策。他在网上跟我聊天,说得慷慨激昂,也说得义愤填膺。我笑他是身在俗世,心系理想;身在江湖,心系庙堂。
这几年,他也陆陆续续把他新近写的一些散文和小说传我,叫我批评指正,我说欣赏就好,哪敢指正?每看完一篇,都会存在专门的文件夹里。我惊叹他在生意场上,如此的忙碌,还能写出这样纯净的东西,除了需要莫大的定力,还需要不同寻常的才气和笔力,其实,一个人的理想和现实并不矛盾,只要你舍得一些东西,也是可以做到完美的统一。
有一次,下午快下班了,他来找我,因为一点私事。一路走来,在霓虹灯下,我们依然聊着文艺的事情,俨然是一个热血青年,也许这样的话题于我们才是永恒的。等顺利办完事情,已是晚上7点多钟了,他提议大家聚一下。老易不喝酒,看着他日渐稀疏的头发,发觉不惑之年的大家真的老了,真的有一种“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的惆怅。
清茶当酒,大家还是聊着这么多年奋斗的艰辛,探讨着文学的未来。对这个世界的愤激越来越少,也没有了年轻时候的玩世与不恭,多的是怀旧与期待。多年前,我们还是一群苦苦奋斗的穷小子,一穷二白,对金钱充满渴望,感叹买房子比找媳妇都难,那时候,老易当着不小不大的老板,是我们艳羡的对象,是我们崇拜的偶像。多年后,面对这个世界,就如一个历经沧桑的贵妇人,已经不太在意金钱的多寡,似乎更在乎人生的快乐与健康。同时,也希望在凡尘俗世的下面,最好还存活着一点点那个叫理想的东西,或者叫梦想的东西,倘若没有,希望能够死而复生,或者可以死灰复燃,抑或是星星之火,终成燎原之势。
我们没有嘲笑对方,没有戏谑的成分,没有颓废的倾向,多的是一种虔诚、朝圣和渴望,中年的成熟,不是不食人间烟火的妙玉,不是大刀阔斧的探春,更不是圆滑世故的雨村,我们的身上有着宝玉的痴迷,有着宝钗的成熟,有着刘姥姥的承受,有着晴雯的担当。但追求理想的人生,一定是孤独和寂寞的人生。或许在别人眼里,还有那么一点点的旁门左道,甚至叫不务正业。
昨天,他传我一篇回忆的文章,追忆儿时的玩伴,怀想少年时代的梦想,大家现在都是娶妻生子,天各一方,不在乎的是俗世的得失,没有多少人真正在意心灵的悲欢离合与撕心裂肺?至于梦想,就永远是一个遥不可及的梦幻而已。
活在当下,活在俗世,也是一种生活方式,我们今天面对的这个时代,不是选择的痛苦,而是放弃的不舍。
活着,就是一种修行!
活着,就是一种怀想!
活着,就是一种梦想!
不是吗?
母亲和父亲
我一直不敢下笔写母亲,是因为母亲是一个奇怪的人。我没有想明白,她的命运到底充满了什么玄机,深恐把握不准,写得走样。也不是我对她了解不够,怕写的时候不知所云。毎年5月,母亲栽下的栀子花,静静地绽放,园子里外,弥漫着洁净的清香。那绵长的花的气息,总是撩拨起岁月深处的诸多事情。我坐在老家的园子里,搜肠刮肚,想趁着她还在世,留下一些"照相"式的文字,以便在她百年之后,我们后辈以作纪念。
母亲三十六岁时,天天过"阴"。(即闭上眼睛就看到死去的人)。整日里没有精神,黄皮寡瘦。那些年,我们整天心揪着,说不准某日某时刻,母亲就会死去。她在睡梦中甚至还在似眠实醒时,就去和她的那些在阴间的亲人或者认识的人相处,突然真的死去,有什么奇怪呢?
可是,又过了三十六年,母亲非但没有死,反倒越活越好,首先是不再"过阴",而且身体居然硬朗不少,父亲走后,她一人独守在那片土地上,种黄豆,种白菜,种空心菜,种萝卜,松土,除草,施肥。那块土地上,冬天里,萝卜白菜,青葱一片,春夏之际,黄瓜蕃茄,南瓜冬瓜,西瓜香瓜,绿藤紫茎,满地疯长,姹紫嫣红。田野里的野兔,野鸡和各种小兽,纷纷赶来会餐。母亲从?在地里下药,也不驱赶它们。她吃不完,先是送邻居,再是打电话给我们,要求将菜蔬送给进城务工的人。母亲说,条件好的家庭不在乎她种的菜,给农民工吧。
总之是,年轻的母亲半死不活,老迈的她反而精气神十足。套用一句话:恰似一截枯木,又萌发新芽。
我把父亲大体上定位为一个乡村知识分子。理由是,在我们易氏家族群落中,父亲是唯一见过大世面的人,毛笔字写得举世无双,骨子里又有旧时文化人的孤傲清高和爱打抱不平。孤傲清高是很个人的东西,打抱不平就会惹来很多麻烦。他一生命运多舛,大多与此有关。
他生前跟我讲过一些自己的故事。读初中时,我也曾偷看过他的日记。父亲十七岁时高小毕业,考上师范学校,看到他的父母腰驼如弓,不忍心再让他们负担自己学费和食宿费用,但是他又不是安心田地的人,终日早出晚归在孝感城里游荡。那日走到三里棚路口,见墻上贴一马粪纸板,上书"招工",一个旧账房先生模样的老男人,端坐于"招工"下方,尖着指头拨弄算盘,拨去拨来,一串数字越拨越纠结,可是我父亲看出他错在何处了。父亲说"老先生,你歇着,我来。"于是三下五去二,四去六进一。清爽了。老男抬起昏花之眼:"想不想当工人?"父亲认真地点点头。老男遂从五屉桌内抽出一张表格,父亲唰唰唰填了。这是他当工人的事。
母亲的娘家是贫农,一贫如洗。穷不当长子,富不做幺儿。母亲是长女,家里的苦,首先是她吃。童年的时光里,牵引一头黑水牛,放草到坡岗水滩,狗尾巴草,丝茅草缠着她的裤腿,荆棘和野花贴满衣服。放牛多年也不知"牛"字怎么写。母亲说,一个字两个叉,它认识我,我不认识它。母亲嫁过来,只有种地为生。
父亲在星期六晚上,迈着"白鹤腿"(腿细长如鹤)步行十余里回家。父亲喜欢田园风光,但不喜欢在泥巴和水里讨生活。有一回,我和他去山里,看到那万山葱茏,清泉飞渡的风景,父亲说,当个过客,玩儿山水很好,若要在山里谋生,我吃不了那份苦。后来分田到户,七八亩地落到自己头上,单凭母亲那一双手,田里的水也搅不浑啊。父亲天天抱怨,是因为母亲的农民身份,才把他拖进了泥巴和水里。父亲果然是不适合农事的。耕地时,牛回头望他一眼,不走了。挑草头,手臂举不到肩膀上来,插秧和割麦,腰僵直着弯不下去,弯下去却伸不直了。那时,父亲汗水如豆,从头上滚滚而下。父亲在田野里,仿佛大限临头般苦痛不堪。
父亲的脾气越来越坏。
一个初夏的傍晚,母亲说,田里刚插下稻秧,南洋风刮走秧水,露出泥浆,若不及时补水,正在还魂的秧苗很快就会晒焦死掉。于是他们架起水车在水塘里取水。江汉平原的水车,状如木槽,一圈车叶循环着从塘堰里将水刮上来进入稻田。动力是水车左右各一人,各持一木柄,拉动车叶。这是力气活。只一会儿,父亲上气不接下气,他开始抱怨母亲的农民身份,母亲气喘吁吁,只还击一句,暴怒的父亲挥起木柄,柄起手落,母亲瘫倒在稻田里,如一只受伤的青蛙飘浮在水面,等缓过气,母亲从泥水里爬出来,她记起一家人的晚饭还等着她操持,往回走的路上,潮湿的泥土上印下她脚板的纹理。
低矮的青色屋瓦缝隙里,乳白色的炊烟升腾着,湾子上的天空渐渐暗下来。屋子外,苦娃鸟躲在稻秧深处一个劲地叫:"苦啊苦啊,苦苦苦......"
晚年的父亲,脾气好了许多。他不再经常抱怨种田当农民。那些年,城里的工人纷纷下岗,我也是下岗潮中的一分子。父亲对我说,还是修地球好,永远不会下岗,只是修地球的人,穷得没有钱买烟抽。这时,他的支气管炎开始加重,夜里咳嗽声吵得邻居睡不好觉。
父亲于年腊月初八上午九时,启程去了另外一个世界。十年里,母亲坚持不和我们一起生活,一个人住在老家的院子里。老家是一个孤独的湾子,总共居住着不到十人。皆老弱残躯。母亲最高兴的事,当是我东西南北跑了一圈后回来看她。她有两样对我不满,一是她看着我走路的姿势,说:"走路时,两只手不要象鸭子屁股,两边摆,象你爷。"(我们兄妹称父亲为爷)。二是我一去十天半月没有音讯,连一个电话也沒有。
我果真越来越象父亲哩。每次回老家,象父亲晚年那样,没来由地到田野里走一圈,田地征用后抛荒经年,齐人高的野草早已掩埋了小路。有一年夏天,我在外面受到伤害,无法排解,回到那片父亲生前劳作时常去歇息的树荫下静坐。当我起身往家走时,在田地里劳作的邻家嫂嫂突然大叫一声拔腿即跑,她误认为看到我父亲的魂魄哩。
十年里,母亲居然一次都不曾做过父亲的梦。母亲说,这老家伙怕吓着她,一次也没回来过。我不太相信母亲的推断。很可能,父亲在某个漆黑或者晧月当空的夜晚,从磙子河边出发(父亲辞世后安眠于磙子河边),踩着铺满月光的小路,路过他生前耕种过的田野时,在田头坐了坐,吸着一支烟,那烟头在夜空里明明灭灭。他甚至在与母亲打架的那块地方,默默站立了一小会儿,轻轻地,一声叹息。然后转过身,回到了老家的院子里。院子里的桂花树和樟树,叶子上粘着露水,湿漉漉地,象下过一场小雨。父亲脚步极轻,他站在母亲的窗口外面,透过玻璃看到了熟睡的母亲。只是母亲不知道这一切。
写于年7月3日
作者简介
易格滋,年3月出生于湖北孝感市。自由职业者。孝感市孝南区作家协会副主席。向往白云一样的生活。曾在《海南日报》丶《西藏日报》丶《兰州晚报》丶《楚天周末》丶《清远日报》丶《孝感日报》丶《河北文学》丶《荷花淀》丶《青年文摘》丶《赤壁》丶《星星文学》丶《旅游文化》丶《农村青年》丶《长江丛刊》等国家级丶省级报刊杂志发表散文丶小说丶文学评论数十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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