社科报纪念
原题:老舍:遥远地憧憬着世界主义
作者:清华大学生安锋
◤老舍,一直被描述为一位爱国的、甚至带有很强的民族主义情结的作家。
然而他的作品中不乏世界主义的因素,在近百年前,他超越民族主义的视野,将眼光投放于看似遥不可及的世界主义的理想,这不能不使我们当代的知识分子深刻地反思。
何
为世界主义但在讨论老舍的世界主义思想之前,我们先说明一下世界主义(cosmopolitanism)的含义。
简单地说,世界主义就是这样一种信念或者理想,它认为所有的人类都属于同一个社群,在这个社群里,不再有种族的或者国家的边界或分割,世界上所有的人都相互尊重并在同一个地球村里平等地、幸福地生活。
从词源学上来说,世界主义一词来自古希腊的“kosmopolitês”一词,它是将“kosmos”和“politês”连在一起构成的,“kosmos”的意思是世界;“politês”是公民的意思,所以连起来该词就是世界公民的意思。该词很多时候是指一种对世界上所有人甚至是所有生命体的宽容、理解和同情,而不管他们的国籍、种族和阶级等因素。
对
世界主义质朴的向往作为一个著名的小说家、剧作家和文化领域的官员,老舍在理论方面没有对世界主义做出多少的论述,也没有显示出他对这一观念有多么深刻的理解。但是,他却从一种十分质朴的、私人的角度,以及从一个敏感而富有同情心的作家的视角,对该词所蕴含的理想状态十分向往,并且在其多部作品中表露除了这种向往。
在其写于新加坡的中篇小说《小坡的生日》中,老舍从一个中国海外移民的孩子的视角,描述了一个充满童趣的、和谐的多民族世界。
来自印度、马来西亚以及中国不同省份的肤色各异的孩子们都说着同一种语言——马来语,一起无忧无虑地游戏玩耍,尽管他们的父辈之间存在着这样那样的世俗矛盾。在小说开始不久,小坡就要“给全世界的小朋友”寄新年贺年片,甚至“把太阳,月亮,天河,和星星都算在内的”(《小坡的生日》,《全集》第二卷15页)。
在这个特殊的日子里,人们都忘掉了烦恼、冲突和不幸,都在欢欢喜喜地庆祝新年的到来,“大家全笑着唱着过年,好像天下真是一家了”(《小坡的生日》《全集》,第二卷18页)。
如果说他先前的作品中,老舍的世界主义思想更像是一个虚无缥缈的梦境,那么在《大地龙蛇》这部戏剧中,老舍试图向我们描绘出一个有限的(该剧中所涉及的国家大多数是亚洲国家)因此也是更加切实可行的世界主义的理想。
这部戏剧开始是东方文化协会给老舍分配的一个任务。老舍在这部戏剧中,对中国的文化和传统也做了很多反思,他尤其盼望在不久的将来能建立起一个和平的、和谐的亚洲甚至是世界。
在绥西(内蒙古西部)战役中,对日作战的军队中不仅有汉族战士如赵兴邦、蒙古兵巴彦图、回教兵穆沙、西藏高僧罗桑旺赞等,也有印度随军医生竺法救、朝鲜义勇兵朴继周、南洋华侨日报驻绥通信员林祖荣、南洋华侨代表黄永惠,甚至还有一个投诚的、帮我们军队看管马匹的日本兵马志远等,由此组成了一支看上去十分“国际化”的军队。
在此,老舍不仅想协调新旧中国文化之间的矛盾,而且还要赞美亚洲国家间(这其中也包括日本)为抵抗日寇侵略所形成的这种同盟意识。在第三幕中,老舍构想了抗战胜利后,各个民族、各个国家的人们在中国山东的海滨城市青岛,过着一种和平幸福的生活的场景。印度人竺法救、日本人马志远和来自南洋的林祖荣都在青岛工作和生活。
他们现在所面临的问题已经不再是战争,而是全人类所面对的、极具超前意识的一些环境问题如中国的沙漠化、黄河泛滥和日本地震等(《老舍全集》第九卷页)。
虽然表面上老舍是在赞美东亚的文化和联合,其实也是在期盼“世界的和平”,并构想了一个人民享有平等权利、和谐共存的世界主义场景,有意识地回应了孙中山先生的世界大同思想。(《老舍全集》第九卷页)
美国学者亚历山大·黄(AlxandrHuang)指出:“使得老舍与其同代作家不同的,并不仅仅是王德威所分析过的其‘幽默才能’,而是他拒绝支持一种对于东西方文化之间的文化价值和道德价值的对立形构。”
世
界主义之根源老舍的海外经历对于其世界主义思想的形成起到了至关重要的作用。他于-年间在伦敦大学的东方文化研究学院(现在的东方文化与非洲研究学院)教授中文。在他返回国内之前,去法国、荷兰、比利时、瑞士、德国和意大利等国游历了大约有四个月的时间。
后来又于回国途中,在新加坡的一所中学教授了半年的汉语(.10—.2)。后来他又受到美国国务院的资助(和曹禺一起)于年3月到年10月赴美国讲学、著书并翻译自己的作品。
从小时候起老舍就是十分内向安静的人。这种性格加上他早期的海外经历,尤其是他在伦敦教学的经历,使得他对白人对华人的态度十分敏感,也促使他思考一种各国人民之间的平等、和谐共处的关系,产生了一种朦胧的世界主义情愫。
老舍身份的双重边缘化
他作为满族这种中国的少数民族的身份,尤其是在20世纪初的动荡年代或者革命年代,也是他追求人类大同思想、追求世界主义的根源之一。
当老舍于年出生之时,清王朝早就气数已尽,年又逢八国联军的入侵(年5月28日-年9月7日),这场战争也使老舍的父亲死去并差点儿毁了整个家庭。接着年爆发了由同盟会领导的辛亥革命,反对腐败无能的清王朝,这又进一步加重了普通满族人的悲惨状况。
在辛亥革命爆发到年中华民国建立之后,满族人在中国社会中事实上已经被彻底边缘化,在政治上和文化上则几乎是被“彻底消灭”了。
所以不难理解思考作为满族人的老舍及其家族在那样一个外敌入侵、军阀混战、战乱频起的年代经历了怎样的痛苦和挣扎。
老舍不断地重复他的贫穷的家世可以被理解为是他试图与满清上层撇清关系,避免成为排满运动和革命行为的目标的一种策略,而他生命中的大部分时间都不愿意公开声明自己的族裔身份或者在作品中描绘满族人的形象,也可以被看作是他试图与主流的汉族人融合的努力。
很多早期作品中的人物如《月牙儿》()中的妓女、《我这一辈子》()中的巡警以及《四世同堂》(-)中的巡警等形象,都很像是满族人,虽然老舍从来也没有明确地说明过这一点。直到后来等他在新中国初期感受到了足够的安全感和自信心之后,他才开始明确地创造出了一系列的满族人形象,如在其著名戏剧《茶馆》()中的常四爷。
无论从感情上讲还是文化上讲,老舍都是一个自我感受被边缘化的人,而且是被双重边缘化的人。第一层边缘化是被主流的汉族所边缘化,第二层是他们满族人和所有的中国人一起被西方发达国家所边缘化。这种双重边缘化解释了老舍一生中的很多事情和态度。
第一个边缘化解释了年轻时的老舍为什么对五四运动以及其他大多数政治运动都保持一种怀疑的而非积极参与或者热烈拥护的态度,就像当时的大多数热血青年知识分子那样。
正如乔治·罗伊德(GorgLloyd)指出的那样:
“他既是满族人又家境贫穷,是一个曾经傲慢的统治种族和王朝的深陷困境的后裔,在国内国外都被指责导致了中国的贫弱和落后。如此被一个复仇性的汉族种族主义所疏离,而又因为朝不保夕的生活而变得更加明智,他于是始终对五四时期那些享有社会特权的青年的常常是幼稚而无必要的破除偶像做法保持着怀疑的距离。”
这也解释了后期的老舍为什么如此服帖于政府和党的体系:因为他需要成为其中的一员,他需要确认自己的身份,不但是对满族的认同,而更多的是对一个中国人的认同。第二层边缘化解释了为什么他想要支持民族主义去反对外国的侵略和压制。
但是,这种双重的边缘化却将老舍的目光和心智拉向了一种世界主义的前景,在这种遥远的憧憬中,没有了阶级的和种族间的压迫,不同种族、不同行业的人们相安无事,过着平等富足的生活。
宗教的情怀
老舍对世界主义的憧憬,也深深地受到其宗教情怀的影响。
△宗月大师
首先,他从很小的时候起就受到佛教的影响。他的早期教育也是最重要的教育就是由一个名叫刘寿绵的乐善好施的满族亲戚所资助的,刘寿绵后来散尽家财,皈依佛门成了宗月大师,年去世后,老舍还专门写了一篇文章来纪念他,明确地说明了宗月大师是如何影响了他的生活和思想的:
“没有他,我也许一辈子也不会入学读书。没有他,我也许永远想不到帮助别人有什么乐趣与意义。他是不是真的成了佛?我不知道。但是,我的确相信他的居心与苦行是与佛极相近似的。我在精神上物质上都受过他的好处,现在我的确愿意他真的成了佛,并且盼望他以佛心引领我向善,正像在三十五年前,他拉着我去入私塾那样!”
佛教思想中的向善好施、众生平等等理念都深深地影响了老舍的思想,使得他在生活中处处寻求与人、与这个世界的和平共处。
△太虚大师
年当他最初到达伦敦的时候,他与当时已经准备在牛津大学攻读比较宗教学的作家许地山共处一室,而且他还让许地山列了个书单表示要好好研究一下佛学。在抗日战争期间,当他还在重庆工作时,他的交往圈子也包括很多宗教界尤其是佛教方面的著名人物,甚至还受当时著名的太虚大师的邀请,到设立在重庆的汉藏教理院给那里的僧侣们做过一次演讲,题为《灵的文学与佛教》,探讨文学与佛教的密切关系。
佛教及其与佛教的各种缘分,给了老舍一颗善良的乐于助人的心和各种族人民之间的平等意识,而基督教也赋予他以灵感,使他为人类的未来预见到世界主义的图景。如果不是遭遇了基督教,老舍的生活轨迹将会是完全不同的。
当他还在北京西直门帮助刘寿绵管理一所为穷人孩子所开设的学校时,他在附近的北京基督教伦敦会缸瓦市堂认识了一个刚刚从伦敦大学神学院毕业的满族牧师宝广林。两人成了莫逆之交。老舍深受他的基督教朋友们那种基于基督教理念的西方人文主义思想,在很长一段时间都相信基督教可以引导中国及其他国家通向一种正义和平等的道路。
我们甚至从老舍的名字中看到宗教对其思想的深刻影响,老舍字“舍予”,舍予就是将其姓拆开得来的。
老舍第一次使用“舍予”作为其笔名是在年翻译宝广林的宗教册子的时候。“舍予”的字面意思是舍弃自我或者牺牲自己的意思,这里面无疑带有老舍那时所信仰耶稣基督舍去自己的生命救赎世间罪人的精神,同时也带有佛教的舍弃自己的财物欲求等世俗之物而追求精神解脱的含义。老舍似乎从来就不是一个严格意义上的佛教徒或者基督徒,即使是他还在伦敦时,他也常常在其作品中揶揄讽刺基督徒甚至是牧师的种族歧视和虚伪行径,但我们却不能因此就否认他的世界主义梦想。
另外,老舍的世界主义思想其实也从中国的传统儒家思想中汲取了很多营养。老舍生长在中国的历史文化城市北京,从小入私塾学习儒家传统经典,熟读四书五经,修齐治平这种传统儒家知识分子的抱负和观念伴随着老舍的一生和他的作品。
其作品中的很多人物像《四世同堂》中祁瑞宣、《正红旗下》中的福海、《二马》中的老马、《大地龙蛇》中的赵襄琛、《离婚》中的老张夫妇等,都透露出老舍那种从完善个人的仁爱、崇礼、忠孝节义到治国平天下的雄心抱负等儒家思想,也都与老舍的世界主义思想毫不冲突,而是达到了一种和谐的统一。
走
向世界主义的地球世界大同的基本意思就是全世界各族人民的平等和谐共处、幸福生活的一种大统一、大融合。种族、阶级和国家间的差异和区别逐渐消失或者根本就没有国家和民族的概念了。
大同的概念首先出现于《礼记·礼运》,从此以后又不断被儒家文人、思想家和官员等阐释和丰富,直至现代时期。在老舍的戏剧《大地龙蛇》中,老舍描述了这样一幅战争之后的场景:
战后,建起更大的和平!
必使佛的慈悲,
庄老的清净,
孔孟的仁义,
总理的大同,
光焰万丈,
照明了亚东!
教东海无波,
教大地平静!
没有战争,只有同情;
……像太阳自东至西,
一寸光阴建起一寸和平!
美满的生活,
坚定的生活,
教真理正义,
管领着人生,
万岁,万岁,世界和平!
永久的和平!……
这种对大同理想的期盼和赞美,也是对社会主义和共产主义理想所作出的一种回应。(文章仅代表作者观点,限于篇幅略有删节,原载于社科报总期。)
社会科学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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