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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海记

易格滋

枝枝高考时十九岁。

比别的孩子大两岁,枝枝却比别人矮半截头。

枝枝上学晚。那些年,枝枝的父亲做生意,母亲也常常去帮衬,一出去就是十天半月,没人照看。一岁时妈妈张大雁把她送到全托幼儿园。住在府河边老家的婆婆(鄂东北局部地区称奶奶为婆婆),步行十几里地,喘息着站在幼儿园的铁栅栏外,两只瘦鸡爪子似的手,抓着黑红色的栅栏,半个脸挤进格栅,人家的孩子在园子里骑跳跳马,枝枝独坐在屋檐下哭,腿下一条湿湿的蚓线。婆婆趴在栅栏外,心里像剜肉。

枝枝!

枝枝听见有人喊,不哭了,试图从湿地上爬起来。

枝枝,我的乖!婆婆跑进去抱起她就往老家走。

枝枝与婆婆在府河堤脚下,长到六岁,母亲张大雁回去接她到城里读书。

婆婆老着脸,只管一会儿往地面撒下半瓢稻谷,口里"咯咯咯"喂一群鸡,一会儿拿起扫帚和撮箕清扫院子,拍拍黑布裤腿上的灰尘,又拣起木桶提水浇树,不理张大雁。

张大雁跟在婆婆屁股后面,脑袋向前伸出老远,一会儿左,一会儿右地说了一大堆道理,婆婆装聋。张大雁忍不住脚一跺,扭身走了。

换了枝枝的爸爸来接,婆婆说,这么小能读么事书?让伢玩到八岁!

爸爸好说歹说,婆婆拿一把杨树椅子,闭眼坐在树荫下不再理他。枝枝搂着婆婆的脖子不松手。

枝枝的裤腿上、手心里沾着泥巴,头发上搁着一片杨树叶,像只金黄色的小船。她噘嘴冲爸爸说:我还没玩儿够!

八岁时,枝枝离开那个有一棵大桂树的院子,去孝感城读书,临走抱着婆婆的腿说,我放了学就来看你。

放了学有作业要做。天天作业做不完。星期天,枝枝向张大雁要钱,买了一只小犬,一个人搂着它走在府河堤上的柳树林子里,柳丝不时拂上她的脸,痒痒的。晌午时回到老家。那小犬粉白棕色相间,毛绒绒像个玩具。她把它取名"看看"。

枝枝要上学,"看看"每天陪着婆婆。

枝枝高考后走出考场,就收到母亲张大雁的短信:"怎么样?"张大雁当然是问考得怎么样。这需要逐题评估,才能说出个大概。但是不评估也是能感觉到的,整个考试过程,除了数学有些力所不逮,其余科目都还顺利,最顺溜的是英语试卷。枝枝对语言天生敏感,她听到人家说方言,舌尖在口里卷去卷来,她也在心里默默地玩味,然后在与同学、老师交谈时,那些方言,不由自主从口里冒出来。英语题简直就像婆婆元宵节时做的那碗汤圆。婆婆的汤圆是用院子里的桂花晒干做的馅儿,黄橙橙,香糯糯。那些考题,也如汤圆,一个个,溜溜顺顺,吃进肚里。又香又甜,吃得扬眉吐气,就连打嗝儿的底气也是足足的。

那时天正下着雨,水泥路面淌着水,凹处积水里溅起一圈圈涟漪。

枝枝捏着手机紧走几步,到了考场门外的街边。这是校门口一家小卖店的屋檐,店主为让招牌醒目,向前伸出一小截,正好成了雨天避雨的所在。店是一对四十多岁的夫妻开的,卖文具,卖教辅材料,进门左侧柜台后,摆一只不宽的红漆长木桌,电脑显示器紧挨着小小的玻璃立柜,口香糖、槟榔等小玩意儿,花花哨哨的挤在一起。货架当门而立,高过头顶的货架格子上,立着两对羽毛球拍,红一对,蓝一对。枝枝记得,那两对球拍两年前就在那个位置,不知道是不是自己当初看到的那两对,心里好奇,就走过去看,男老板一边扭头看电脑屏幕上的足球赛,目光黏在赛事上,一边起身走向货架,把手伸向球拍。枝枝说,我想看这副蓝色的。枝枝喜欢蓝色,大海一样的蓝。

男老板说:我们刚进的货,新鲜的。

枝枝在心里笑道,又不是生鲜水果,球拍也要新鲜吗?

男老板似乎读到她心里的话,说,我的球拍没有落地的,俏得很。

枝枝接过男老板递过来的球拍,下意识地用手轻轻捏了捏那个用蓝色胶带缠着的长柄,手心被硬物扎了一下,刺刺的痛。她确认这是两年前,一个星期天下午,准备选购羽毛球拍时的那一副,那个手柄上,有一个细细的钢丝头露在蓝色的胶带外,只是不易看出来。那年秋枝枝刚进高中,开学前军训课,同学们在操场上列队,她为自己比别人矮一截而自卑,决定在放学后加强锻炼。可是正式上课后,作业如山一样地压她喘不过气,哪有时间挥拍打球呢?眼前球拍手柄蓝色带的缝隙里藏着黑线似的污垢,也证明球拍在此陈列颇有时日了。枝枝断定这是两年前的积货。可是老板表情轻松,咬定是新鲜货。

女老板从里间走出来,两只粘满切碎的蔬菜末的手,在大腿裤子上揩着,用调解的口吻说:姑娘,确实是存货。我们这儿球拍卖得不好,我也不敢再进新货。再说球拍不是鲜鱼青菜,搁这儿多久,也不影响使用,我就便宜点儿处理给你吧。

枝枝本是随意看看,无心购买,面对女老板近似乞求的目光,有些为难,毕竟自已的时间安排得很紧,不再有打球的闲空了。但枝枝还是把手伸进裤袋,掏出二十元,这钱还是在家里最近迎考增加的早餐费里抠下的。她记得两年前问价时老板说是二十。女老板接过钱说,本来卖二十五,现在处理给你,只要二十元吧,我是亏本价。枝枝正要争辩,口张着,一句"你们怎么可以这样?"还没说出口,张大雁的电话就打过来,口气焦灼得如同家里着了火。

考场离家里很近,顺着城站路走一截,在不到一公里的地方拐进去,贴着巷子墙根向前,几分钟就到家。

巷子本就不宽,偏偏又被人搭盖厨房,或在墙边堆置废弃的烂沙发等杂物,就更仄窄了。鸡肠子一样的巷子上空,结着蛛网似的电缆线、电话线、宽带线,时时有砸着人头的危险。市里前几年搞"创建",副市长到社区检查,一脸惊讶,这儿不仅有碍观瞻,还有火险隐患。这么窄的巷子,消防车如何进来?万一烧焦几个人,怕是乌纱帽都保不住,于是将这巷子及周围地区,列为头号改建工程项目。当年就有开发商开拨过来,最后却无功而返。拆迁工作难做,居民们一面盼着拆迁带来利益,一面又提出五花八门的条件。街道办事处也派出工作组,逐家逐户做工作,也不管用,几个街坊居然在街上扯起了"保卫家园,誓死共存亡"的横幅。商为利往,政为平安。政、商两道一看这阵势,彼此搓手苦笑。拆迁改造只得搁置。幸好几年过去,枝枝从初中到高中毕业,这巷子平平安安,别说火灾,就是这顶在过往行人头上摇摇欲坠的"蛛网",也没砸着谁的头。

张大雁站在门口迎着枝枝。屋子离地面有两步台阶。台阶左边是一株樟树,右边是一棵针叶塔松,空芯钢管焊制的防盗门外层,是紫红木框纱门,尼龙纱网原色本是天蓝,却旧得发灰发黑。靠边儿的纱网,破了几个洞,为防蚊虫钻进,用橘黄的胶布粘着,枝枝每次看到纱门上的橘黄色,心里就发毛,暗暗怨懑张大雁什么眼光。

张大雁告诉过枝枝,这一樟一松,是刚刚怀上她时,爸爸栽下的。爸爸想,若是男孩就是松,若是女孩就是樟。枝枝挺喜欢樟树,四季绿绿的,每年五月里换上新叶儿,米黄色的碎花,满缀在娥黄色的新绿里,香了半条巷子。

那个暑假,天老是灰暗着,几乎没见过太阳。一日下午,她愣愣地看着雨水,把两棵树淋得湿漉漉的,她似乎明白了爸爸栽下这两棵树的隐喻,无论男孩、女孩,都要四季苍翠。无论朝暮,都要郁郁葱葱。樟树和塔松一年年长高,自己读完小学、初中,又进入高中,而爸爸,从一个朝气蓬勃,奋发上进的人,因生意失败,变得消沉,两年前又患上糖尿病,这个不能吃,那个不能吃,倒是每天早、中、晚三次药不能不吃。母亲初中肄业,又没技能,邻里面前低头垂目,说话都怕声音大了,几乎与这纷繁的世界脱节。家境一天天走向衰败。父母养育自己到十八九岁,还能再给家里添负担吗?枝枝觉得这个家的振兴,要靠自己了!

她看着那两丛绿色,忽然觉得,在这苍翠的深处,藏匿着一家人的辛酸。那被风吹拂绿叶簌簌的音韵里,有化不开的愁思,绵绵的雨水让她心里弥漫着丝丝伤感。

见枝枝手上的羽毛球拍,张大雁说,我一直就想买一副,让你那位"不晓得"晚饭后锻炼锻炼。体育用品店要二十块钱,我舍不得,莱场门口十五元一副,质量差,经不住三拍两拍。妈妈问,你买的多少钱?

"二十。"

"贵了贵了!这种拍子,人家卖十五还送两袋洗衣粉,我都嫌贵,顶多十二三块。人家就会哄你这傻子!"张大雁的脸扭曲着,嘴张得能塞进一只馒头。

"不晓得"是枝枝的爸爸。爸爸九四年下岗,拿着两万多块工龄费下海经商,日里夜里贩买贩卖,赚到钱后,在这城中村,花八千块买下一小块儿地皮,花不到十万块盖下这座房子,一家人总算有了容身之所。后来几年,爸爸的生意顺风顺水,吃、穿不断改善,还落下一笔钱。那段时间,几乎每隔两三天,就有衣着光鲜的成功人士造访爸爸,客人们看不上张大雁的厨艺,吃饭、喝酒从不在家里张罗。有一晚凌晨爸爸回家,神秘兮兮地对张大雁说,他们找到赚大钱的门道了。这时候枝枝刚刚做完当天的作业,眼皮子直打架,连连呵欠,准备熄灯睡觉。

爸爸在那边房间抑制不住兴奋,"百分之百稳赚!"

张大雁也兴奋"我们要发财啦!"

爸爸说,"开矿是大买卖,发大财的都是矿老板。"

爸爸说,"我们以前赚的是血汗钱,人家赚的是轻松钱。做事业就要上头有人。我要加盟的这个公司,是国家重点项目,直属北京管!"

没几天爸爸在项目说明会上签下协议,将这几年的积蓄倾囊一空,现场认购一份少得羞于启齿的股权。从此他就是XX大型项目的股东之一。

这个股东身份也还是带来了一些收益,按照协议,前两个季度的分红,如期进入了他的账户。第三季度麻烦就来了,分红迟迟不到账,在煎熬中,检察官敲开了他家的门。那一段日子,他的手机上经常出现一行字:你只说"不晓得",否则你女儿性命难保。他甚至怕碰手机,仿佛那是一只定时炸弹。

检察官问:你的上线是谁?

爸爸想了会儿,摇摇头:不晓得。

检察官问,是谁带你去参加"老鼠会"?

爸爸低着头好久,然后摇头:不晓得。

检察官沉默着抽烟,又问:你签的协议记得主要内容吗?

不晓得。检察官把烟圈吐过来。

你交了多少钱?

爸爸呛了一口烟,咳嗽了一下,检察官说,对不起,我抽烟呛着你,这钱数你一定记得。

爸爸想起"性命难保",脑海里浮现枝枝倒在血泊中的情景??

我什么都不晓得。

检察官又沉默了一会,拿起笔递过来,指着笔录下面:签字。

那个案子上了电视,张大雁埋怨他,你怎么不把钱数告诉检察官,我们是受害者。爸爸说,不晓得。张大雁从地上捡起一只拖鞋,扔到他的头上,我叫你不晓得不晓得!这日子怎么过,你晓得不晓得?

张大雁每次问枝枝考得怎么样,枝枝每次总是说心里沒底,临近网上查询分数时,枝枝说,我要出海!

出海?出什么海?

张大雁举到嘴边的筷子落下来。她望着已发胖四年,患糖尿病两年多的"不晓得",爸爸嘴巴嚼都不嚼,囫囵咽下去最后一口饭菜,起身离开。

枝枝整理了一下语言,说,出海,就是到海上去做邮轮服务员。"

张大雁扔下碗,目光直逼枝枝,难怪问你高考如何,你就吞吞吐吐,说,到底怎么回事?

枝枝为自己隐藏着这个秘密几个月感到羞愧。似乎把一件本该拿出来的东西,藏匿了好久,最后不得不示人,她脸红了。

“其实,其实,我是这么想的,现在家里穷??”

张大雁跳起来后退两步,打断她,"喂喂喂,谁说我们穷,我撕他的嘴!我们家曾是这巷子里最富裕的,有房子,有票子!我那时买一千多块的裙子,走出门,谁的眼珠子不羡慕得流血?就是你这"不晓得",想发大财,打了几年的柴,眨眼就烧得毛都不剩。害得我们回到解放前,天天月头望不到日头!"

枝枝截住她的话头,顺着说,"我就想出海去赚钱。"

枝枝平静地说,是这样,这家邮轮公司首次来大陆招聘服务员,月薪一万左右,吃住免费,邮轮上的环境,相当于六星级宾馆。

张大雁走近,盯着她问,你能吗?人家要你去吗?你连大学都没读。

枝枝索性也放下碗,接着说,这是外国的邮轮,没说要大学文凭。只要求英语沟通能力,我的英语在学校年级,敢说是最棒的,这是我的强项。枝枝得意得两眼发亮,脑袋后的马尾辫左右晃动。

六星级?张大雁住过三星级酒店,一走进大堂,腰板就挺直了,头也不自觉地翘起来,看人的眼光也是往下的。啧啧!那种飘飘的感觉真享受!-------那是她老公生意最风光的日子,一宿元,赠送早餐,舒服得不得了。后来听人家说五星级酒店大堂里还有钢琴演奏,地毯干净得像桌布,厕所马桶比一般人家的灶台还白还细腻。软软绵绵的床、沙发,包括房间的灯光柔和得像月光,什么人才能消受?那大概只有神仙才配得上的!至于钢琴演奏什么的,叮叮咚咚地,摇头晃脑地,听了既不长肉也不掉膘,要它做什么,不如把这钢琴卖掉,免了这服务,折合成钱送她一件碎花长裙,短袖衬衫也行。六星级,别说住,听都没听说过,本城绝对没有,恐怕武汉就算有也不多,六星级肯定比五星级更高级。

张大雁想呆了,回过神来,望着枝枝依然平静的脸,你说工资一万呀?

枝枝说,是呀一万。这并不多呀,人家是发美元,一万人民币折算美金,还不到二千。少。要是美国人、澳大利亚人当服务员,最低不会少于六千美元。外国人精明,雇我们去,省下多少钱!

不少不少!枝枝。干几年我们就发财啦!啧啧!

"不晓得"走过来,语气肯定地说:"哪儿有这等好事!肯定又一个骗局!"

张大雁如梦方醒,"枝枝,这不会是真的。我说呢,哪会凭空砸下一大捆一大捆的钱?"

你这个"不晓得",当初不是也说准备好箱子、柜子、袋子装钱吗?还哄我镯子、链子、车子??其实自己进了人家的套子。我们的血汗钱就那么扔进去,一个泡儿也没冒出来!

张大雁找到发泄口了,指着爸爸的鼻尖,"我问你,这日子怎么过?你别跟我说不晓得!"

爸爸坐回桌边,先是愤愤然,接着戚戚然,最后茫茫然。

"我那会儿参加项目说明会,主席台上坐着的尽是大官:这个是部里的,那个是省里的,还有联合国的,美国的,董事长、总裁、总经理一大溜儿,市长、县长这样的官儿,都轮不上他们。那场面,那气势,多扎实,多荣耀!住的、吃的、穿的、用的,比旧时皇帝还奢华。"

"会上,国际顶尖的经济学专家、全球最著名的管理学家、世界级的金融家、精算师??一个一个作报告,展望远景,阐述当前,论证可行性??一幅海上日出的壮丽画卷徐徐展开??"

"结果呢?结果呢?一一结果就是我们的钱,像肉包子扔进了饿虎的血口。一场超级骗局!我们还能相信什么?"

张大雁吃惊地望着这个许多年什么都"不晓得"的家伙,愤怒地吼道,“要不是你这个丧门星,我们今天怎么会落到如此田地?”

爸爸像个犯错的孩子,低声下气地嘀咕着往门外走。

姨知道枝枝要出海,坐了一个半小时火车,又转乘一个半小时汽车来家里。姨家隔着云梦、安陆两个县,姨父姓吴,官至副镇长,他曾是那个县级市重点镇重点开发区重点建设工程的重要人物。吴家在当地,世代小门小户,农耕为生,不成想到了他这一代,却出了一个赫赫的镇官。

枝枝记得有一年腊月,姨和姨父来借钱,张大雁问,做什么用?姨说县长的老爷子八十大寿。张大雁又问,送多大个红包?姨伸出三个指头,说都在那儿比着,没三万拿不出手。张大雁的询问纯属关心,却被吴镇长误会。他备感屈辱,呼地立身,拂袖而去,桌上的茶水也没喝一口。张家两姐妹也随生嫌隙,此后的往来,只限于娘家重大事宜碰在一起。饭桌上头碰头,脸挨脸,也是客客气气。后来张大雁这边家道瞬间败落,吴镇长心里仿佛得了安慰,生出许多快意,甚至买酒一醉。没想到,有一天自己被公安局抄家,抄出千元左右一条的名烟一袋子,名酒四瓶,沒有抄出金银元宝。

检察官问:“你抽了多少年烟?”

吴镇长说,我抽烟早,以前的不能算,那是我工资开支的。

那从什么时候算起?

三年前吧。

吃了的,喝了的,嘴巴一抹,证据不足,弄来弄去也是糊涂账,上面就没法儿深究,能落实的是烟款,平均每天元。这笔款项,确认不可能是在他工资里开支。吴镇长自己也承认是请托人所买。

很快就结案了:吴家向检察机关退还烟款、酒款、小孩压岁钱等等,合计十九万九千九百九十九元整。县纪委在全县通报案情。镇党委开会宣布处分决定,开除党籍,撤销其副镇长职务,免去XX工程负责人职务。

姨父没了官位,脾气就好了许多。张家姐妹毕竟一母同奶长大,也比原来更亲密。当听到枝枝要出海的消息后,姨立即就赶了过来。

姨进门就对张大雁说:"姐,这绝对是个骗局!"

姨把妈妈递过来的茶水放在桌上。旧木椅在她身下"吱吱"地响,姨脸对着枝枝,"你姨父在位时,那些人来家串门儿从不空手,提着烟酒、茶叶、保健品,有些甚至是托人从国外买的,今天说是看他老头子,明天说是看望你表妹,过年过节给红包,那些人家里有什么事,我们也去凑了份子的。这不都是他们自己说的人情礼性么?到头来,那些人一口咬定是请托关系。这世道坏透了,我们还能相信谁呢?"

“哪有这么好赚的钱?骗子骗子!现在的骗子撞脸踢脚,满地都是,他把你拐去卖了,你还忙不跌地蘸着唾沫帮他数钱。”

枝枝满耳朵都是"骗子骗子"。她木木的,但表达还是清晰。

姨,我这就是找了个工作,人家不会骗我。我凭劳动赚工资,我也骗不了别人。邮轮在发达国家,是个庞大的产业,就像就像??枝枝搜索着词汇,好比我们的房地产,这需要很多人服务。跟你们说的是两回事。你们怎么就不听我说呀??

隔壁家万伯伯趿着人字拖过来,他一身白绸长袖长裤站在桌边。巷子里的街坊们,大半辈子没见他干过一桩豪迈的事,经年累月,轮番在后湖滩麻将馆和茶庄里消磨,吃穿用度手头潇洒。别家有什么,他家也有什么,甚至他成了这条巷子的居家标杆,他的篮子里有白茄子,巷子里的人家也跟着买白茄子,菜市小贩见了他点头哈腰把烟卷按在他嘴上。人称万伯伯"万事通"。当年枝枝爸爸投资XX大项目,"万事通"曾劝诫过,可爸爸的每个细胞都亢奋着,哪里听得进去?

"万事通"说,"枝枝,这事儿真是不靠谱。我在这条巷子三十多年,看着你们家由衰而胜,又由胜而衰。你爸妈都在这儿,你当面问问,当初你爸爸死活不听我的话,一门心思钻进那个死穴去,把辛苦挣来的一笔血汗钱,非要扔进黑窟窿。多么可惜啊!古人说,兴业犹如针挑土,败家就像水淘沙。兴难败易。伯伯看着你长大,不能眼睁睁地看到你有闪失。这些骗子要是骗钱,你们倒是荞麦壳子榨不出多少油,关键你枝枝是女儿家,一旦被骗入魔窟,就毁掉你一辈子。当今社会,腥臭扑鼻,大家都看到了,我就不说了??"

夜里,枝枝与她的死党聊QQ。死党是同学。

死党说:"我的邮轮录用通知收到了。"

枝枝说:"我也收到邮件。"

死党说,"可我出不了海啦。"死党打字像捉虫,枝枝急急地问,"咋了?"

"我出海,我妈就上吊,我爸就喝农药。"

过了一会儿,手机屏幕上又显出一行字:"他们都说哪有那么好的工作呢?肯定是一帮骗子把我们骗到非州去,卖给黑人蹂蹫。骇死人!"死党最后说,这几夜尽做噩梦。

枝枝关了手机。在黑暗里睁着眼睛好久不能成眠。天气闷热得让人喘不过气,身上黏糊糊的。不远处巷子墙根下传来虫鸣。一只虫头领略显浑厚的"?儿一一?儿一一"在前面叫,紧接着虫奴罗们在后面也"?儿一一?儿一一"地咐和。起首的"?"音,像是个五十岁左右的男子撮着嘴,窝着唇,伴随着气流冲出来,那个"儿"音,卷了又卷,生生是舌尖抵着下颚,气流在口腔里回旋之后发出的。半夜里,她被"砰砰"的敲击声吵醒,雨点打在厨房无烟灶台的白铁皮上。接着一条银蛇映过帘子,弯弯曲曲地一闪,她坐起来,轻轻把窗帘拉到一边,看见巷子上空,墨黑的天幕被撕裂,如奇峰崩塌,豁口犬牙交错,不及看清楚,雨水就哗啦啦地泼下来,再次闪电时,枝枝看见的是一派混沌的夜空。

不知什么时候,雨停了下来。

枝枝在梦里飞跑,跌跌撞撞,一直跑到口里有甜丝丝的血腥味儿,她看见在薄?里有一片淡淡的蓝色,一艘船泊在那片淡蓝的雾气中。船上的窗口透着柔美的橘黄灯光,那团橘黃像一坨色精,在水里洇润,悄悄地弥散开去,她似乎也被溶化在那一片水里,安详地沉下去,沉下去。

张大雁没有听从"万事通"对枝枝采取人身控制,以防逃出去的建议。自己一手摸大的伢,怎么忍心下手?"不晓得"却是赞成"万事通"的主意,他后悔当初没人强力阻止自己,要是"万事通"那时对他采取强制措施,今天肯定把他当成菩萨供奉着。但他在这个家里是"罪身",他的话轻易就被张大雁否掉。这晚姨和妈妈同床,两姐妹咕咕囔囔大半夜,枝枝隐约听到谈话内容一直与出海有关。后来张大雁长叹了一声就没声息。姨次日辞别,临走表示带柀枝去她家玩几天,"不晓得"坚决反对,张大雁心里也担心枝枝不在监控区,会是凶多吉少。这期间,巷子里的街坊们也曾三三两两聚在一起阻止枝枝出海的思谋良策。倒是枝枝淡定如常,上午看书,午饭后进到属于自己的小房去,把门关得严严的。张大雁踮着脚,把耳朵贴在门板上,听到枝枝躺在床上练习英语。

枝枝的计划不但没变,而且加快了出海的进度。护照是高考前就办好的,幸好一直藏在书包的夹层里。前几天她偷偷通过了网上视频面试,并委托她的朋友办完了签证手续,现在的问题只剩一个:购飞机票的钱。从天河飞浦东,再从浦东国际机场出境到Amsterdam(阿姆斯特丹),然后在那里的码头上船入海。虽然票价折扣很低,却也要三千多元。这钱从哪里来?是此刻最大的难题。她一边兴奋一边焦急。但她必须装得不露声色,她对自己说,一定要成功!她要让张大雁和爸爸捏着自己寄回的钱,在巷子里扬眉吐气。

八月开始,各类大学陆续开学,巷子里凡参加高考的孩子,无论总分是二百多丶三百多,皆收到录取通知书,开学季给这条巷子带来了生机,街坊们兴高釆烈如过新年,各家包了二百、三百不等的红包,你送过去,他送过来,大家热热闹闹地互相吃请。枝枝家是张大雁主持内政外交,这些年手头拮据,也就没有去凑份子,起先人家也客客气气到家里接请,可张大雁是很爱面子的人,自己没送红包,哪有脸去坐吃坐喝呢?后来各家红白喜事,也不再来邀请了。日子一长,张大雁自觉在人前低一头。

枝枝这天起了个大早,对张大雁说想回老家去陪陪婆婆,爸爸连声赞成。张大雁沉着脸,疑狐地?过来。院子里热得像蒸笼,几只白鸡、芦花鸡躲在桂树荫下,婆婆提只小水桶,正把水往桂树蔸上浇,婆婆在招呼那几只被她惊扰的鸡,没听到枝枝的喊声。看看扑伏在门口,没看清是枝枝,冒冒失失地吠了一声跑过来,立即就发现吠错了人,摇着尾巴轻叼她的裤腿。

枝枝用不着对婆婆绕圈子,连简要介绍都差不多省略掉。婆婆抹去脸上的汗珠,抬起头,枝枝看到她的白发在烈日里是那么耀眼。

婆婆从睡房里拿出一个小红布包,一层层揭开,露出一小叠钱,说,这钱,有些是你爸爸做生意赚泡钱时孝敬我的,有些是卖鸡蛋攒下的。这些你全拿去做盘缠。

枝枝知道盘缠就是路费。

婆婆说“枝枝,我不想你,舍得你走。”

枝枝看着婆婆脸上深刻的皱纹,如一道道口子。

婆婆说,我死时,你要回来看我。

枝枝觉得眼眶里有两股泉眼,一个劲儿地往外冒,她憋着劲儿死命往回堵,也没堵住。枝枝先点头,再摇头。

"婆婆不会死,像这棵桂花树,一百年也不见老,年年开花!"婆婆说,这棵桂树是爹爹(祖父)的父亲栽下的,这房子改建了三次,坛坛罐罐早脱胎了(婆婆把打碎的、损坏的、失去的东西都叫脱胎),只剩下这株桂树。

婆婆说,我不会死。你看你看,今年的花苞儿都长出了。八月里我把桂花晒干放在坛子里,等你回来做汤圆。这桂树要是有一年不开花了,我就趟不过去呢。你爹爹走的前一年,雨水好,太阳也好,河坡上的野菊黄得像金子,这桂花就是不开,我天天站在树下,盼着开出花。果然那年腊月,他就没熬过去。我说你不走不行吗,春天来了,青草往上窜,阳气就旺了。

唉,你爹爹硬是走了,我拉也拉不住。

那是在老家和婆婆住的最后一宿。那一晚婆婆的话特别多。屋子里热得令人窒息。枝枝和婆婆坐在院子里,婆婆摇一把蒲扇,不时拍打一下她腿上的蚊子,婆婆说,蚊子也是怕热的。蚊子果然不多。婆婆讲,她十八岁的时候,媒婆介绍了你爹爹,这个鬼东西见面就说,跟我走吧,我带你去看世界。我就问,这"世界"在哪儿?你爹爹说,在天边。我又问,天边有么事看呀?你爹爹说,有沙漠啊、有高山呀、有大海呀、还有好多高鼻梁凹眼睛的朋友呀??你说我傻不傻啊?我就相信了。看么世界哟,一辈子就在地里搓泥巴。他就不断地把书上的事、报纸上的事拿来哄我,我被撩拨得心里痒痒的,恨不得长一双翅膀飞出去看世界!嗯,你爹爹读了书,他心里都明白??那一年,北京开奥运会,你爹爹又说,他带我去北京玩,我是真想去了。玩么事哟,没等到那一天,他就先走了!这个老家伙,一辈子哄我,从没给我兑现过。

枝枝入职第二天,张大雁收到报平安的短信,此后,就再也没有任何消息。到第三个月,枝枝已能顺畅地用英语与客人沟通。虽然很多发音依然不准确,但也不太影响交流。刚上船时的那种焦灼感渐渐消散。

收到第三个月的薪资时,枝枝一合计,加上小费收入,共有近七千美元。她看着卡上的数字,忽然特别想念婆婆。邮轮泊在悉尼港时,枝枝算了算时差,家里正是下午两点,就给张大雁打电话。

枝枝说了两件事:一是她攒下近七千美元。这笔钱连同后来的收入,在她两个船期后回家休假时交给家里。二是她要与婆婆视频。张大雁虽然不知道汇率,但直觉告诉她,那是一笔不算少的钞票。这么多年,靠着自己做些家政钟点工、在超市、网吧做清洁工赚点薄钱,勉强维持家用,荷包何时暖和过!嗨,枝枝,真没想到你赚外国人的钱啦,啧啧!我们总算没白白抚养你!张大雁想起枝枝高考后在家的那段日子,一家人、包括她的妹妹、邻居,对她的猜疑、防范,甚至漠然、打击,心痛得泪流满面。

枝枝估摸着爸爸应该安排好了让婆婆接视频电话,就拨通号码。

手机屏幕闪烁几下,她看见婆婆的脸了,模模糊糊的不清晰。

婆婆,我是枝枝。你在听吗?

婆婆不作声。爸爸在旁边说,听到了听到了。

枝枝说,婆婆,我看到你了,你能看见我吗?

婆婆对着她不停地点头,她瘪着嘴口里说着什么,然后把自己的脸贴着手机屏幕。

好久没有声音。

悉尼港的风,掠过海面,哗哗的涛声灌进船舱不大的房间,淹没了枝枝的啜泣声。

这个夜晚,枝枝一直忙到凌晨两点多。她倒在床上怎么也睡不着,干脆坐起来写了一封邮件给家里。大意是,她在外面一切顺利,还认识了不少外国朋友。其中有一对老夫妻,老先生叫迈克,八十三岁,胖得像一只吹得鼓鼓的气球,也许是他没下肢无法运动的原因。偏偏迈克有着孩子一样好动和好奇的习惯,他一生对任何东西都保持着强烈的好奇心,她的太太玛丽夫人,长得清瘦高挑,蓬松着一头浓密雪白的卷发,母亲般的整天用轮椅推着他在舱内游动,迈克的脸上永远洋溢着孩童般的笑。他们是澳洲新兰维尔士人。他们到过中国,看过黄河,爬过长城。其实他们没有任何资产。第一次为玛丽太太服务时,他们的轮椅在曲形走道里拐弯,玛丽把轮椅向前向后反复移动,试图避开前方狭窄的通道,转向另一过道走到甲板门口,枝枝就把木盘子放到舱边的台子上,走过去帮助玛丽太太。枝枝一开口,玛丽太太就露出整齐的白牙,笑着向她表达谢意,她用汉语说你是中国人,枝枝为了提高英语水平,就用英语回答:"当然。"他们成了好朋友,迈克夫妻帮助她纠正过许多英语发音和语法错误。迈克夫妻的身上总是散发着好闻的淡淡薰衣草香味。还有酒吧服务生,一个眉心长着一粒圆圆的美人痣,眼窝深深,一笑两只眼角就弯成月牙儿的印度女孩,她笑着的时候,两排白玉一样的牙齿几乎全部露出来,也许是她全身皮肤黝黑,只有牙白的缘故吧。最后枝枝写道,等赚到一笔钱,她就辞职读大学,大学是一定要读的。

十一月,是南半球春天的尾声。在这个远离家乡,南太平洋上孤独的大陆,到处是郁金香的落英。她不知道郁金香能不能吃,是不是可以如桂花一样做成汤圆。四点多钟,舱窗现出了曙色。客人和同事们还在梦乡,枝枝打开太空舱形的房门,轻踏着脚步,走过波浪形的回廊,推开通向甲板的珍珠白合金门。宽阔的甲板上,露水像一层细细的青色粉沫,无比均匀地覆盖了甲板上为了防滑而镂刻的燕子纹,枝枝踏出的两行湿脚印,一直延伸至船舷边。蓝蓝的天幕上铺排着银白的沙浪,颇似那些年秋天掠过老家天空的雁阵。几点星星,在渐渐明亮的晨曦里,不再耀眼。海风微凉。太阳在母亲般温柔的大海怀抱里,慵懒着不想睁开眼睛。海面氤氲着乳白色的薄雾,一片巨大的樱红在远处黏着海水。

天尽头,太阳如婴儿般的脸露出海面。

一只洁白的海鸥,扇动着它硕大矫健的翅膀,向着太阳升起的方向翱翔。

枝枝眺望着辽阔寂静的海洋,兴奋得满脸红光。她把手巻成喇叭:"Hellosea!(大海,你好!)

她又用中文喊:"我一一是一一枝一一枝一一"

作者简介

易格滋,年3月出生于湖北孝感市。自由职业者。曾在《海南日报》《西藏日报》《兰州晚报》《楚天周末》《清远日报》《孝感日报》《文学》《荷花淀》《青年文摘》《赤壁》《星星文学》《旅游文化》《农村青年》《前卫》《长江丛刊》等国家级、省级报刊杂志发表散文、小说、文学评论数十篇。现任孝感市孝南区作协副主席。

注图文来自网络

主编:张正义

副主编:易格滋胡俊文

执行主编:吴静

编辑:李东海刘启后管红珍汪梦芬潘平波

本期责编:潘平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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