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淑媛将灵魂安放于风中评次仁罗布小说

本文原刊于《阿来研究》第4辑

初读次仁罗布的小说《祭语风中》时,也是把它作为一部史诗性的小说来看待的。但是,当读完这部小说回味之时,就发现并非如此。小说确实描述了西藏的当代史,小说的时间跨度长达六十余年,对西藏民众在这段历史过程中的生活境遇有真实而生动的描写。但是,历史描写不代表这部小说的主要价值。当然,这并不影响小说的重要成就。它的价值更多地体现在以西藏六十余年的当代社会变迁作为小说的社会背景,写一段广阔的时空里身在其中的人的命运,以藏族文化精神观照人,更多地凝聚了生命之思。它启迪众生如何在历史飓风的裹挟下安放自己的灵魂。所以,它是灵魂的对话和呓语,是一部灵魂之书。它在灵魂书写和生命之思,以及藏族文化精神的表达这两个层面所具有的高度,真正显示了文学本身对人的关怀、对人的生存和命运的思考,从而有了优秀的文学作品感人肺腑的审美感染力,以及丰富人的心灵、提升生命认知的深刻性和超越性。而小说对于西藏当代六十多年来历史的呈现,则引人思考和重新审视史诗化小说。

一、人与历史:身在风中的隐喻

《祭语风中》作为一部灵魂之书,对于人与历史的关系,小说给了我们一个“身在风中”的隐喻。

当小说的叙述者晋美旺扎在自己生命的最后阶段,以回忆来讲述一生时,历史已经成为往事,正所谓往事如风,历史如风。在他的回忆中,西藏的每一阶段每一次动乱和变革如一场场飓风掠过,掀起人们心中的波澜,裹挟着这片土地上的人们去选择人生的道路及其与之相应的命运。西藏社会的众生,贵族、僧人、平民被一场又一场的历史飓风吹来吹去,改变着生命的轨迹。然而,在晋美旺扎看来,人在历史中不论经历怎样的艰辛,怎样的沧桑,最重要的是对内心的皈依,对生命灵魂的安放。所以,人的存在与历史之间形成了一个“身在风中”的隐喻。小说中的人们的命运,一方面身在风中而身不由己,另一方面小说在对个人生命轨迹的描述里,把灵魂的安放作为人生存的意义,把它作为不能被风完全裹挟的存在之根来进行“身在风中”的思索。由僧人还俗了的罗扎诺桑,紧跟着政治形势进行人生的选择,也许这并没有错,但他没有了心灵的慈悲和感恩,辜负了自己的导师希惟仁波齐的托付,还在“文革”中揭发和批斗有恩于自己的瑟宕二少爷。这必然意味着放逐了自己的灵魂,最终在藏人最为看重的生死轮回的生命之思中,留下悔恨和遗憾而辞世。努白苏管家曾受到贵族努白苏家族的恩遇,从叛乱之后贵族受到牵连和打击直至“文革”的几十年时间里,他自甘承受污名、放弃自己的幸福不离不弃地照顾孤身一人的努白苏老太太。努白苏管家备受苦难的折磨,在深深的苦海里不曾泯灭感恩和慈悲之心,“文革”结束后又不顾年老投入利益众生的事情,这些让他的灵魂得以安放,生命因此而有了光彩和价值。贵族瑟宕二少爷始终坚持自己的政治信仰,在西藏贵族上层反动分子叛乱开始时,他就旗帜鲜明地站在共产党和解放军的立场,从来没有考虑过自己所属的贵族阶层特权利益的损失。他真心喜欢新社会,拥护人民的翻身。但瑟宕家族也在历史的风中生活坎坷,备受磨难。瑟宕二少爷“文革”中遭受迫害被批斗,并被剥夺了在《西藏日报》工作的权利。“文革”结束后,瑟宕二少爷恢复工作,他仍然站在一位知识分子的理性立场拥护党的领导,并为西藏的发展而操心。所以,瑟宕二少爷在历史的飓风中以坚定的政治信仰安放了灵魂,是一位发自内心希望众生平等的人,他有一颗善良而高尚的心灵。小说围绕晋美旺扎的生活还写到了众多的形形色色的人物,其中希惟仁波齐活佛是一位智者和仁者,他以慈爱和利益众生的教导,将藏族宗教文化里的苦难与救赎,自省和修持作为人生的向导照亮了晋美旺扎的心灵,师生的灵魂都安放于历史和尘世的风中,成为小说中耀眼的光亮。

《祭语风中》书影

这样一来,我们就理解了作者为什么对所描述的西藏六十多年来的历史没有表现出明显的个人看法和立场。因为它是一部以人的关怀为立足点的小说,它写到了叛乱士兵滥杀无辜、抢劫钱财的凶残贪婪,揭示了叛乱贵族的坏和对他们的憎恶,也写到了好的贵族的仁慈和情义,及其在历史的过程中承担的悲惨命运,并因此而满怀同情。它写到了翻身解放的贫苦民众的新生活和喜悦,也写到了其中一些人的无赖和贪婪。小说始终以人如何安放自己的灵魂这样的视角来写作,以藏族文化的慈悲对所有人都心怀悲悯。因此,小说不以历史和人性的反思为重点,而以生命的意义和价值为核心。这样,小说也就脱开了当下以当代史和“文革”为背景的同类小说常见的写作模式——对历史和人性的反思,而更加具有超越性的质素。

基于此,可以说在《祭语风中》这部小说中,人和历史之间的纠缠是“身在风中”的隐喻,凝聚生命之思,有深入灵魂去观照和澄澈生命价值的意义。这是一部关于灵魂安放和生命之思的小说,它令人感动,悟觉人生的价值,这种形而上的超越性让读者的心灵受到洗涤,精神得以提升。

二、藏文化与生命之思

那么,小说形而上的超越性让我们从中觉悟出了哪些生命之思?也就是说,人的生命过程都不一样,而人们怎样安放灵魂呢?

《祭语风中》是次仁罗布这位藏人在本族文化精神的滋养下的文字凝思,小说的主人公晋美旺扎起先是一位僧人,后被迫还俗然后又出家为僧。僧人身份的特殊性和他在僧俗之间辗转的命运,让晋美旺扎能够广泛地接触各阶层的人,而且本人也具备一定的知识和宗教文化修养。他的精神世界可以抵达藏族文化的核心,能够阐释藏族的宗教信仰,因此在他的生命之思里看到了芸芸众生的凡俗,也有形而上的超越。

晋美旺扎的人生态度深受希惟仁波齐活佛的影响。小说里有一个情节,希惟仁波齐圆寂之后,晋美旺扎看到他留下来的信:

他在信里这样告诫我:晋美旺扎,无论世道怎样变化,你都要具足慈悲的情怀和宽容的心,这是我们学习佛教的终极目的。今后你会遇到很多在寺庙里不曾遇到的问题和难事,不要逃避,这些是你今生必须要面对的。在你经历人世的幸福和痛苦时,把世间当作你修炼的道场,让心观察和体悟世间的善变无常,这样你无论遭受怎样的苦难,都不会沮丧和灰心。心唯有具足了慈悲,仿佛披上了坚实的铠甲,任何挫折都不能损害到你……

这段话应该是《祭语风中》这部小说的文眼,指出了关于慈悲和苦难的生命之思。而从小说人物故事和命运的叙述中,我们也得到了相应的悟觉。

《祭语风中》给人的悟觉首先是关于人生的苦难和救赎。苦难是许多小说都会描写到的,我们从中常常看到人承受或者抗争苦难的坚韧与勇气。《祭语风中》却不能简单以承受和抗争来论述苦难。更多的时候,它作为人的救赎的必由之路,在磨难中以自省和修持去实现精神的升华和证得生命的圆满,这是来自于藏文化和藏族宗教信仰的人生态度。希惟仁波齐告诫晋美旺扎要将尘世作为修炼的道场,将利益众生作为人的救赎,他本人也以自己的言行起到了作为晋美旺扎人间的实实在在的导师的作用。而小说中贯穿的圣者米拉日巴的历史事迹,提供给晋美旺扎以宗教信仰的精神力量。晋美旺扎是把米拉日巴作为灵魂的信仰和依靠,用他面对苦难的态度和最终的救赎作为榜样进行生命之思。圣者米巴拉的事迹作为小说的另一条线索,一方面提升了生命之思的深度和高度,另一方面增加小说的文化内涵并引领人们深入理解藏族文化精神的核心。至于晋美旺扎的一生,他目睹了周围人们的种种苦难,自己也经受了父兄离散、爱情失落、抄家投监、孩子胎死、家庭破碎、妻子背叛、下放劳役等苦难的折磨,但晋美旺扎经常以米拉日巴为榜样来自省和修持,他的命运和生活态度诠释了在苦难中修持和救赎的意义。

《祭语风中》更让人感怀生命的慈悲与人生的意义。小说一开始写在叛乱时希惟仁波齐告诫弟子们不能碰武器,他说一旦拿起了武器,“潜意识里烙上了夺人生命的念头,夺取别人生存权利是最大的罪孽”。希惟仁波齐还说:“我们是普度众生的僧人,不能让战争的轮子裹挟着走。”就这样,因为对生命的敬畏和慈悲,希惟仁波齐决定带着弟子们出逃。出逃路上,由于多吉坚参被叛军逃兵杀死,以及一个偶然的机缘,希惟仁波齐闭关隐居。晋美旺扎和师兄罗扎诺桑重新回到拉萨,过上世俗生活。罗扎诺桑积极投入社会政治生活中,心灵中的慈悲和感恩之花凋零,甚至去诬陷和批斗曾有恩于己的瑟宕二少爷。晋美旺扎则参悟了希惟仁波齐活佛的教诲——心怀慈悲利乐有情众生,以此为人的生命的真正意义。在俗世的生活里,他一方面与周围善良热情的平民邻居打在一起,为他们翻身解放平等后的日子喜悦,也深深地同情着倒霉了的贵族凄惨的命运。而随着一波又一波的政治变革,晋美旺扎看到,无常的命运和死亡经常降临在人们身上,不论他是平民还是贵族。这让他深深地悲悯人世的艰辛,对所有的人心怀同情,也谅解所有人的过失。他随身带着圣者米拉日巴的史书,给自己给人们讲述米拉日巴的故事,从中汲取精神力量为自己也为别人求得灵魂的安放和救赎。由于藏人极为看重死亡,超度亡魂是非常重要的事情。晋美旺扎便常常自觉地去为死者的灵魂做牵引和超度,让他们的灵魂承载善恶的果报,风一样清扬而去。晚年的晋美旺扎又出家做了僧人,并成为一名天葬师,在天葬台上为亡魂指引中阴的道路,给活人慰藉失去亲人的苦痛,来利益更多的人也救赎自己。小说没有把“天葬”渲染为多么奇异的风俗来吸引人的眼球,而是以一种平常自然、严肃尊崇的语言,描写晋美旺扎在天葬这个为死者完成的最后的仪式中,心灵经受的洗礼和灵魂的安放。

可以说,苦难与救赎、生命的慈悲这两个方面是藏族文化中人生态度和生命之思的核心。所以,小说《祭语风中》具有观照一个民族的文化精神的意义,在领悟和收益这种文化对人的启示的同时,我们也感受到其文化精神的核心也指向人类存在永恒的价值和意义:人在历史的飓风中往往身不由己,但不论经历多少沧桑苦难,都要以慈悲之心去利益众生,在苦难中救赎,安放自己的灵魂。由此,《祭语风中》这部灵魂之书也具有了超越性意义和人类性的情怀。

三、史诗化小说的再审视

次仁罗布他的访谈中说:“我创作这部小说是为了完成一个心愿,之前没有一位藏族作家全方位地反映过这段历史,反映巨大历史变迁中最普通藏族人经历的那些个体命运起伏,来表现整个民族思想观念是如何发生转变的,是将一个世俗的西藏画卷呈现给读者。这样的叙写也是为了给读者一个交代,给自己一个交代。人们常说文学就是一个民族的心灵史,我希望《祭语风中》也能成为表现藏民族心灵史的一部作品之一。”

但按照史诗化小说的要求来看,把《祭语风中》作为史诗化的小说是需要讨论的,主要原因聚焦在《祭语风中》是否达到了史诗化小说的评价标准。其实长篇小说的价值不一定由其是否具有史诗的性质来决定。但如果把它作为史诗化的小说,那么,具有宏阔的视野,描绘历史和现实社会生活的广阔画面,并揭示了历史发展的规律就是评价史诗化小说的思想性和艺术性的一个准则。

关于史诗和小说之间的关系,著名的有黑格尔、巴赫金、卢卡契、保罗?麦线特等人的观点。由于巴赫金和卢卡契直接论述了现代小说的史诗化且触及到重要点,所以直接以他们的观点为参照。巴赫金说:“恢宏的史诗形式(大型史诗)(其中包括长篇小说在内),应该描绘出世界和生活的整体画面,应该反映整个世界和整个生活。在长篇小说中,整个世界和整个生活是在时代的整体性切面上展开的。长篇小说中所描写的事件,应能在某种程度上以自身来代表某一时代的整个生活。能够取代现实中的整个生活,这是长篇小说的艺术本质决定的。”卢卡契最初认为现代以来历史发展“将世界的面貌永久地撕扯出一道道裂纹”,“在此情况下,它们把世界结构的碎片化本质带进了形式的世界”。在这支离破碎的时代里,史诗是不可能出现的,其相应的文学的形式就是小说。这些观点似乎都在说,由于现代社会的整体性、有机性不复存在,所以人们难以以历史整体性来观照社会,也就没有了史诗。小说的史诗化就像是一个伪命题。卢卡契也确实说自荷马史诗之后,千百年来没有能与荷马史诗比肩的史诗。不过,卢卡契也同样提到作为作者的主体可以以“心灵的史诗”的形式对破碎的客体世界进行修复、建构和超越,来反映广阔的社会时空现实,表现历史的真实规律。而卢卡契后期深受马克思主义的影响,发展和修正他前期《小说理论》中的观点,指出可以“将民族国家意识、阶级意识赋予现代小说形式,从而将现代小说的‘宏大叙事’性,推到‘现代史诗’的极致高度”。

从长篇小说本身来看,外国文学史上被确定为具有史诗风格的现代小说以巴尔扎克、司汤达和托尔斯泰等19世纪现实主义小说家创作的长篇小说为代表。中国当代文学中被确定为史诗化小说首先是“17年文学”中的《保卫延安》《红日》《三家巷》《创业史》《红旗谱》《红岩》等。这些小说虽然不能像国外的史诗化小说达到了人文关怀与历史理性的统一,但它们提供的统摄历史本质,揭示历史发展的必然这样的内在要求却成为现代史诗小说的重要特征,并长期成为衡量中国当代长篇小说的思想性和艺术性的一个重要参照。此后的陈忠实的《白鹿原》、王旭烽的《茶人三部曲》都得到了史诗的赞誉。它们超越了“十七年文学”中历史描写图解意识形态和政治生活的弊端,小说中的历史既是个人的心灵史也深入到民族集体无意识,并且揭示了民族、国家的历史命运和必然的走向,“民族秘史”的美誉也是名至实归。

从《祭语风中》来看,次仁罗布是意识到了史诗小说的宏大叙事和诗性地揭示历史发展的规律的特点的。他在访谈中谈到小说选择“晋美旺扎个体命运的沉浮来构织那个大的时代,以及人们错综复杂的情感,尽可能地给读者还原那个时代和那个时代的人们所思所想”。其实他也意识到以晋美旺扎一个人的叙事和个体命运的沉浮难以对社会生活和历史变迁做宏阔的观照,也难以达到对历史发展规律的揭示。所以,小说还安排了希惟贡嘎尼玛作为晋美旺扎讲述历史的听众,并适时地将希惟贡嘎尼玛的声音引入小说中,意在补充总结西藏社会当代历史的史料,并以概括性的议论口吻来指出历史发展的必然趋势。不过在与小说情节的融合上生硬了一些,没有成为与小说血肉浑然一体的肌理。此外,《祭语风中》虽然在描写西藏当代社会变迁过程中不同时期的日常生活非常鲜活,舒缓生动的笔调很吸引人给人带来阅读的美感,但在表现生活的深广度上还不够,小说因此不能提供史诗那种撼人心灵的恢宏之美。

《祭语风中》在个人的史诗、心灵的史诗上是有高度的创作,在“民族的秘史”方面,从藏族宗教文化精神的这个层面上也可以看做藏民族的秘史,但是我觉得在新中国成立至今的社会发展的进程中,藏族民族精神也是会有所发展,小说几乎没有展现和思考过现代化进程对于民族文化和民族精神的影响,我觉得是有所缺失的。

这实际上意味着,如果把《祭语风中》作为史诗性小说来看,它没有揭示历史发展的规律,没有正视和回答当代藏族社会问题,也就无法满足当下读者的阅读诉求。虽然当代历史小说以民间视角讲述历史,或者说以普通人的命运来进行历史的叙述已经成为书写历史常用的方式,大家也提倡多元化和多角度地去看待历史,但如果不能上升到历史哲学的视野进行建基于无数的个人史同时也超越个人史之上的对历史的整体性把握,那就意味着历史理性的缺失。因为历史不仅仅是过去,它也与当下紧紧地纠葛在一起。基于此,可以说《祭语风中》在对历史整体性和社会复杂性的总体把握上没有达到高度的概括性而揭示出历史的必然,也就在一定程度上没有达到“以史为鉴”的深刻性。不过,当下有许多以民间视角讲述历史,或者说以普通人的命运来进行历史叙述的小说,经常也贴上史诗的标签。与它们相比,《祭语风中》严肃的书写姿态,努力营造历史长河中一个民族绵延的生命图景的努力是非常值得肯定的,其成就也远远地超出了许多“个人史”“心灵史”(张承志的《心灵史》另当别论)小说的水平,是近些年在史诗格调上有所超出的优秀佳作。这里仍然感觉不足,是对史诗化小说走出疲弱的一种期望。

最后,值得一提的还有,《祭语风中》以舒缓的笔调对藏地不同历史时期日常生活的鲜活描写,及其从中流淌出的生命景观,具有较高的艺术价值和文化价值,是值得重视和研究的。

作者单位:兰州文理学院文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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