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百象吉大爷

《作家选刊》电子版

第三期(总第65期)

主编:原野

人生百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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吉大爷

文/东永学(土族)

吉大爷的魂朝东南去了。——一个人给身边的人这么说。

吉大爷的魂四十九天上要回到东家岭。——一个人跟着说。

吉大爷的魂运很高,回来的时候直接从满庄子的树头上走回学校,不会伤害人畜。——还有人这样传播。

朝东南而去。这就对了,吉大爷活着未能回到东南方向的陕西老家,假如一定要实现叶落归根的一种念想,如今走了轮回之道,第一时间肯定魂归故里。

四十九天这一天要回来,那是一定的。生活了50多年的东家岭真正是吉大爷的第二故乡,魂魄灵异,一定会找到回家之路。

魂运很高,不伤害人畜,那也是肯定的。吉大爷活着的时候不曾伤害过一个人,不会杀一只鸡,一口气一样的魂魄能伤害谁呢?再说吉大爷大学毕业时的专业就是植物学,他的一系魂灵怎么会伤害一颗小草或者一朵花。

人们津津乐道于这样的说事,村里有老人走了轮回之路,每次去卜卦,东家岭对面的馒头寺里的阿卡都会说出这一类前世、今生乃至后世去向的卦辞。

吉大爷会托生到一个有一匹马两头牛的人家,可能在东家岭,或者不远的周边。——去馒头寺卜卦回来的人有些神秘地说。

东家岭有一匹马两头牛的人家有好几家,到底是谁家?仁增家有马有牛,但仁增家儿媳刚生下一个胖儿子;党智家也无女人怀孕,倒是他家的老母猪快要下了,如果吉大爷这样的好人都投生成一只尕猪娃,老天爷也会是色盲或者瞎子吗?

有人还在猜测,然而更多的人对这事没有太多的兴趣,大家操心的是吉大爷的葬礼,还有传说的一大笔钱的去留问题。

一个缓坡的山湾里居住着三十几户土族人家,而且全是东姓人家,所以山下的人才把这个小山村叫东家岭。

这几年因为计划生育,有几家人招女婿,有赵家、马家的姓出现了,吉大爷是东家岭最早一批的外来人,当年一起来的还有两家河南移民,他们上世纪80年代迁走了,吉大爷留了下来,他在东家岭居住了五十多年。

昨天晚上,吉大爷去世了。他孤苦伶仃,他的亲人都在陕西,然而谁又能说吉大爷无亲无故,东家岭所有人家里至少有两代人是他的学生,平日里全庄子的人没有人把他当外人看待。

但是吉大爷留下了一大笔钱,这件事纠结在一些人的心里,况且钱掌握在当了大半辈子村干部的斯让阿爹手里,斯让阿爹曾经豪放大度,做了很多值得伸出大拇指的,让东家岭人佩服的事情,然而现在人人重财好色,重利轻友,如果斯让阿爹也······,再说吉大爷一个月前的遗言也让斯让阿爹有充分的理由私吞这笔钱。

葬礼要如期举行,一庄子的男人女人各干其事,但“一大笔钱”仿佛一个幽灵在客死他乡的为吉大爷准备葬礼的人群中游走,使吉大爷的葬礼有了一种意味深长的怪味。

我也在筹备葬礼的人群中,但我只是在早晚跑跑腿,白天我还要上课,吉大爷去世,东家岭教学点只剩下我一个老师。

这两天,上课或者跟着大家忙着,我时时走神,是整个葬礼的怪味,更是吉大爷是我的小学启蒙老师,后来一起同事二十多年,还有吉大爷和我成为忘年之交的所有回忆。

吉大爷是20世纪60年代来到青海的支边大学生。大部分支边的大学生甚至迁移过来的移民想办法回了原籍,吉大爷没有回去,个中原因一时半会儿还说不清。

吉大爷一个月前医院。孤寡一人的他无人照顾,大医院,准备回去的时候,斯让阿爹说:谁愿意伺候吉大爷,有劳务和伙食补助,每天一百,吉大爷存着一笔钱,从那里面支付,但前提条件是必须把吉大爷服侍好,医院还是回到东家岭,都要24小时守候照顾,晚上要服侍身边。

听斯让阿爹如此说,很多人面面相窥,谁也不敢接这个话茬。俗话说:久病无孝子。假如吉大爷瘫痪在床,躺个三年五载,一星半点服侍不好咋办?

看到大家不做声,斯让阿爹开口说:没人伺候,那就我们一家人伺候,大家可以回去了,人太多也不起作用。

当夜,斯让阿爹医院,大家暂时撤回。

本来我想伺候吉大爷,但教学点里的十几个学生等着我,大家不敢吱声情有可原,一个将近80岁的老人,即使能站起来行动也会不方便,照顾不好会落下话柄,给自己留下一生的愧疚,愧对这位在东家岭生活了50多年的老好人。

过了两天,斯让阿爹的儿子也回家了,医院看到斯让阿爹悉心照看着吉大爷。同室的病人和家属都把斯让阿爹当成了吉大爷的弟弟,一个六旬老人能如此照顾自己的哥哥,大家都竖着大拇指。

真的,斯让阿爹和吉大爷情同手足,有些地方超越血肉亲情。这要从吉大爷30多岁打成右派到东家岭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说起。

前面提起过,吉大爷是陕西人,植物学专业的大学生,20世纪60年代支援边疆来到青海,分配到了赛纳县林业局下属单位——北山林区管委会,那时候叫“北山林业管理革命委员会”。

吉大爷是个实诚人,后来这类人也叫“书呆子”,当下更有叫法“另类”。当时他工作踏实,一心想把青藏高原的一种植物果实——沙棘果研发成止渴生津的保健饮料或者专治高原肺气肿之类肺病的中药丸,要做成一项大事业。

做事业需要初恋的热情和宗教的意志。——路遥如是说。

吉大爷就是真情实践这句话的一个人,因此招致几个妒忌成性且无所事事者的积怨,一些人等着机会要排挤他,个别人甚至想着吉大爷遭横祸或摊上不吉大事。

好人盼好事,白日做梦;坏人盼坏事,立竿见影。

吉大爷埋头致力于沙棘果的培育研究当中,文化大革命席卷而来,而吉大爷值班打扫办公室时做过的一件好事,给等待搬翻他的小人一个打击报复的绝好机会。

话说当年一个星期一的早上,吉大爷提前20分钟来到办公室打扫卫生,他做每一件事都要追求完美,收拾停当之时,他看到挂在办公室墙上的毛泽东像上落上了一些灰尘,他拿起刚擦过办公桌的抹布把领袖像上的灰尘轻轻擦干净。

不知道谁的办公桌有洒下的水,吉大爷有些近视,没看见,结果抹布蘸上了一些泥水,就涂在了领袖的脸上。一点点泥水没晾干时看不出来,晾干,痕迹明显,恰好糊住了领袖的眼睛。

有人上班看到了,立即吆喝来一帮人,马上开始清查何人所为。不用清查,吉大爷主动承认是自己干的,还详细汇报自己的初衷,解释说是无意行为。然而,这时候谁都不需要你的解释,他们需要的是扳倒你的机会。

反革命罪。那时候给你戴一顶子虚乌有的、压断脊梁的帽子很容易,材料上报、量刑定刑神速,不到一星期,吉大爷判刑20年,不上三天就押送马莲滩劳改农场劳动改造去了。

吉大爷是汉族,应该用汉族葬俗抬送他,但东家岭没有一家汉族人,我们没办法用汉族的习俗进行。斯让阿爹说:先按我们土族的葬俗准备,给他的子女打电话请他们过来,多半没人来;有子女来了再商量葬礼怎么办,到时另作打算。

如是,旦珠和仁谦两个木匠开始做安放吉大爷尸身的灵轿。几个人开始泥烧茶的茶炉,有人拉来一头二百多斤的猪和两只羊,杀了要在为期三天的葬礼上用,有人上县城去买蔬菜、调料,还有点灯的酥油。斯让阿爹说馒头寺的喇嘛阿卡也要请几个,指路经、超度经、免罪经一定要念。

说到吉大爷的儿女,斯让阿爹说:多半没人来。斯让阿爹说这话很多人点头,这又是一个艰难的话题,我不知道能不能说清楚。

吉大爷打成右派劳改三四年,因生病监外执行,被遣送到东家岭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其时吉大爷年龄30岁,冬天他请假回了一趟老家,来时带着一个牛高马大的女子,吉大爷说是家里给他娶的媳妇。

吉大爷的媳妇只住了三五天就走了,听说气候不服,之后再也没有来过,每年春节吉大爷回老家过年,夏天也回家一次。

到第四年吧,过年的时候吉大爷也不回去了,当队长的斯让阿爹问他,他说路途远,给家里寄点钱和东西就行了。

那时候东家岭人也是过年穿打补丁衣服,一年连一只年猪都杀不起,于是大家也没有多想,大年三十很多人家请吉大爷到自己家过大年夜,之后将近一个月吉大爷都是请到东家邀到西家。

之后,吉大爷越来越少回家,人们传说吉大爷的媳妇和大队主任好上了,他回家俩人也是不管不顾,大队主任来了就睡到他们的炕上。之后一两年,吉大爷的父母去世,吉大爷直接不回去了。

这事我是昨晚知道真相的,吉大爷一直有个记日记的好习惯,在他的熏陶下我也有了记日记的习好。三天前斯让阿爹几个人收拾吉大爷的遗物,看到他的老木箱子里四五十本日记,斯让阿爹说:这些就给你留个眼目。

昨晚回到学校很迟了,但我忍不住还是看了吉大爷初来东家岭就开始记下的几十页日记,我在吉大爷的日记里验证了在东家岭流传几十年的有关他媳妇和大队主任的事实,事情真如大家的传说,吉大爷在日记中写到——

回家过年,腊月二十四到家。到家时晚上10点,进门时房门没有上锁,推门进去,打开电灯,看到他们睡在一个被窝里,旁边睡着三岁的女儿,我只能退出来。我到父母的房间里,母亲给我端来洗脚水,之后给我做了家乡的咯嗒面,我和父母聊到天亮。

馒头寺的三个阿卡来了,大家把阿卡们让到斯让阿爹家的大房炕上。时间不长,舒缓悠长的诵经声响起,间或法器叮咚作响。

吉大爷到底存着多少钱?

一个人的问话又引来一浪窃窃私语,大家都在猜测。

有人说:不管多少,斯让阿爹不会独吞,他不是那种人。

如今,吉大爷的一笔钱到了斯让阿爹手里,现在死娃娃见了钱也会眉开眼笑的地步,斯让阿爹的心也会不会如那句俗话所说:眼黑的时候,心是红的;眼红的时候,心是黑的。

一些人的议论在斯让阿爹的院子里随风游走,斯让阿爹不管不顾,他按部就班地安排大家准备吉大爷的葬礼。

就说当初,医院里,大家说拉到火葬场火化,之后在学校里举行个简单的丧礼。斯让阿爹没答应,他说吉大爷在东家岭一辈子,开始再教育改造,之后当生产队会计,还是吉大爷主动要求修建东家岭教学点,自己当老师,东家岭的尕娃们才不用下坡上山的步行五六公里路上学,他是东家岭的功臣,葬礼不能草率。

拉回来,按土族人传统的仪式举行葬礼,地点呢?学校里不可能,放到谁家合适?

斯让阿爹说:我家。

这就是引出话题的一些原因,吉大爷的存款在斯让阿爹手里,医院里他伺候了一个月,现在他在自己家操办葬礼,这些是不是斯让阿爹一步步在设计什么?

布扯时短哩,话说时长哩。

一两个人的猜测引动了一些人的思绪,于是一股二月的黄风一样的东西就在斯让阿爹家的院子里,在东家岭的巷道路边游来荡去。

今天是吉大爷葬礼的第二天,庄子里很多年轻的媳妇们端着7张“康西”(薄薄的一种油煎饼)前来哭丧,别人来哭丧大家也就那么回事,大家听说八月花嫂子要来哭丧,一些人放下手中的活赶到了斯让阿爹的家里。

土族人家的女儿从小要学会三样东西。绣花这类针线活是三五岁就要开始学的,十几岁就要开始学出嫁时要哭诉的哭嫁歌,同时还要跟着母亲婶子学会哭丧。如果一个女孩出嫁之时没有亲自绣制的一套五彩花袖衫嫁衣,出嫁之时不会哭嫁,长辈至亲去世不会哭丧,那就丢了父母的大脸,自己也是很没有面子的。

八月花嫂子是东家岭的唱家,她有一副天生的亮嗓子,她的哭丧在东家岭是值得欣赏的保留曲目,只要村子里有长辈去世,只要八月花嫂子出场,大家就会聚拢而来,今天也不例外。

吉大爷一生平凡但也有着小人物的传奇,说出或者写出吉大爷的一生,也是需要一点嘴皮子功夫或者笔头上的功底,但八月花嫂子就有这个本事,她能用歌哭的方式总结出一个人的一生,今天大家就是想听听她怎么总结吉大爷这个人,况且吉大爷和她的婆婆桑金措阿奶骨头断着髓连着。

来到深深的巷道口,

巷道里面冷冷清清,

我八十高龄的吉家阿爹哟!

怎么不见您的踪影;

当走在青石垒成的巷道时,

整个庄子里如此的冷清,

不仅如此,抬起泪眼

从大门口往校园里寻找时,

没有您的校园里空空荡荡。

我八十高龄的吉家阿爹哟!

在这以前的日子里,

当学生跑来的时候,

您用亲热的笑脸来迎接,

不仅如此,天天日日

您还用温柔的话语来迎接,

伸出温暖的双手来迎接;

但从此以后的日子里,

学生一个个从家里出来,

跌脚绊手跑到学校时,

迎接盼望学识的学生的,

只有双眼里滚动的青泪。

如此开头,已经让满院子的女人们跟着唏嘘不已,一些男人也跟着擦眼泪。之后,八月花嫂子才开始例数吉大爷给东家岭人的好处,吉大爷的孤单无助,祝福吉大爷轮回之后走向神佛护佑的“香巴拉”福地。八月花嫂子哭诉道——

在那里,没有苦难和孤单,

有个疼您爱您的人等着您,

有成群的儿女需要您养育,

有更多的学生等着您教育。

大家怀着欣赏的微妙心思来听八月花嫂子的哭丧,结果一庄子人跟着难心了半天。

转眼两天就过去了,今天是吉大爷丧礼的主祭日。馒头寺的喇嘛阿卡们早早的来了,诵经声在院子里回荡,一庄子的男女老少也是早早过来各干其事,人们在进进出出忙碌。

土族人以前是三道茶的待客方式,丧礼上除了进门的馍馍茶,有洋芋包子、酥油炒面、放进红枣、红糖等的米饭;现在随着时代变化,东家岭人也开始摆桌席了,婚丧嫁娶喜欢摆上七碟子八碗。

这时候,一些人已经端着馒头,上面放着一叠烧纸,一条哈达,还有一二十元的孝钱来祭奠吉大爷来了。

吉大爷无儿无女,我想没人哭丧,想不到庄子里很多年轻媳妇端着馒头进门时都是大放悲声,她们照样有板有眼的歌哭——

我七十高龄的父亲哟!

在这以前的日子里,

你捂着赞丹木的拐杖,

跑到遥远的大石山根里,

看望您这脚尖朝外的女儿。

不仅如此,

我七十高龄的父亲哟!

既使丢失一秒很小的银针,

凭借明亮的月光,

总有个寻找的地方,

可我失去了恩德的父亲时,

纵使寻个翻天覆地,

也见不到您的音容。

这是女儿哭给自己的亡父的哭丧词,我听到大家把“阿爸”改成了“吉家阿爹”,一些说词也有变化,一份对吉大爷的真情转化成一种旋律,回荡在斯让阿爹家院子里,一份悲凉刺痛着大家的心。

悲喜剧的一幕出现在下午三点多。吉大爷的姑娘领着自己的儿子奔丧来了,吉大爷的姑娘还没从悲痛中缓过神来,有些叨叨嘴又在说:斯让阿爹的如意算盘打错了,到手的钱儿化成纸了。

钱这个幽灵又来到了斯让阿爹家院子里,走进了一些人的心里。

小时候我害怕鬼,大人们说:新人前头有鬼,亡人前头有喜。如今,我不怕传说里的鬼了,我倒是特别害怕人心里的鬼。

斯让阿爹想不想独吞吉大爷的一笔钱?有谁钻进斯让阿爹的肚子里看到了吗?没有,只是议论者自己心里有鬼,如此才会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意。

吉大爷的姑娘外甥请到东房炕上喝茶休息的时候,斯让阿爹和丧官详细地给他们叙说了吉大爷生病住院亡故一干事宜,重点提说了按土族人丧葬习俗抬埋吉大爷的缘由。

听完几位老人的汇报,兰兰(吉大爷的姑娘)下炕给大家叩了三个头,泪流涟涟地说:感谢所有东家岭的老小,按您们的丧俗抬埋我的父亲,这样很好,我感谢大家!

如是,几位老人心中的一块石头落地了,几天来他们一直担心吉大爷家里来人了,会不会对葬礼按土族习俗举行会不会不高兴,他们提出不能火葬,要求定做棺材土葬,那就又要动吉大爷的尸骨,这样就会让吉大爷很长时间不安生。

吃馍喝茶的当中,听完了老人们的诉说,基本知道了吉大爷几十年来的一些情况,兰兰和儿子也跪到了守灵的草铺上。

一些人说:好人有好报,吉大爷最后还是等到自己的亲人来守灵送葬了。

下午五点的时候,丧礼即将结束。有个仪程是吉大爷的骨主要说话,大意是把吉大爷的娘舅家亲人请到铺着白毡的上席安坐,丧官一项一项汇报吉大爷葬礼的大小事宜,敬请骨主定夺,不如意的能改的改正,不能改的敬请谅解。

吉大爷在东家岭没有娘舅亲人,大家把几位和吉大爷关系特好的老人敬请为骨主。丧官端起茶碗准备说话时,兰兰抢到了前面,她端起了茶碗,她说:我父亲在老家的骨主我也不知道,今天坐在上面的几位老人就是我父亲的骨主,我先敬一碗茶。

土族人的葬礼中不会出现酒,只有火化的两个火化工能得到一瓶酒,那是最后祭奠给亡人后剩下的一部分。吉大爷的葬礼上提前有酒喝了,这话题又要说到葬礼最后一个晚上。

是夜,待客事宜结束,喇嘛念经告一段落,大家准备第二天火化的事宜的时候,兰兰提出她要买几箱酒,买些肉食,想表达一下自己的心意,她说大家就将就一下,错也在她的身上。

酒来了,几大箱摆在了吉大爷的灵轿旁边,习俗使然,大家还是有些拘谨。这时候斯让阿爹让大家放开喝,他说:我知道有些人心里有个疙瘩,现在兰兰来了,我把这个疙瘩给大家解开。

斯让阿爹从吉大爷住院说起,一直说到葬礼的花费,一本账就清晰地展开在大家眼前。斯让阿爹让我把葬礼中收进来的孝钱也算清楚。最后说:吉家阿爹给我一张纸条,这两天才知道这是遗嘱,他说他的钱最后全部留给东家岭村委会,往后东家岭有人考上大学,就一个人资助两千元的学费;如果有那个老人去世,子女无能力抬埋,也可以拿出一部分作为丧葬费用。如果有亲人到来,给他们来回的路费就可以,如果他们不答应,这是证据。

说话间斯让阿爹拿出了一张纸,我看到给亲人给车费一句是后加上去的。斯让阿爹的话刚说完,兰兰再一次端起了酒碟子,她又跪下了,有人把她拉了起来。她说:对父亲的这些安排我没有意见,但是我父亲这里生活了一辈子,就没有一两家特别亲近的人家,没有一两个牵心的人吗?不管有多少钱,至少给他们一点。

多么宽广的心胸,但这个话题怎么说呢?

吉大爷在东家岭五十多年,他有个扯欠,也就是有点愧疚的念想,但他们一家人倒是觉得亏欠了吉大爷很多,这个他们就是桑金措阿奶一家人。

三十多年前,生产队派桑金措阿奶的丈夫拉木尼柔等二十多个人到牧区的煤矿里挖煤。结果秋雨季节发生塌方事件,拉木尼柔给压死了,因为没有劳动合同之类,煤矿没给一分钱的命价。当时家里太穷,要去把尸体拉回家都成了问题,这时候吉大爷出钱,他和斯让阿爹出面跑路,最后从煤矿要来了两千元的命价,还有五袋面,五袋米,一卡车煤。桑金措阿奶才把自己的男人拉木尼柔拉回家里,按土族人的礼俗举办了葬礼。

那时候桑金措阿奶三十多岁,拉扯着四个儿女。因为吉大爷和斯让阿爹的帮忙,最主要是吉大爷拿出二百元钱跑路,之后桑金措阿奶还不起吉大爷的钱,就主动给吉大爷缝缝洗洗,吃一顿搅团之类好一点的吃食也让上学的小儿子把吉大爷请过去。

后来的故事就有了长舌妇们的想象和添油加醋,只是庄子里大部分人默认了这件事,很多人支持两个孤苦人相互依靠。

今天,兰兰提起这个话题,怎么说呢?我说:过一会你到我们家,我再详细给你说一些事吧。兰兰可能听出了言外之意,点了点头。

斯让阿爹一分不少地把吉大爷的钱给大家算清了,吉大爷留下的一份遗嘱把剩下的钱的归属安排好了。斯让阿爹趁热打铁把剩下的两万元钱的保管也作了安排,钱由我存到银行里,银行卡也由我代管,往后有学生考上大学,有老人去世,可以按吉大爷的留言提取赞助。

这时几个老人说话了,说留一点钱出来,过后到周边的几处寺院里给吉大爷点酥油灯,滚一些“芒茶”,要好好超度他的亡灵。大家一致说好。

此时,几天来萦绕在东家岭的那个幽灵突然间不见了,大家的心情也变得轻松。男人们喝着兰兰买来的酒,女人们吃着买来的鸡爪、煮鸡蛋,喝着饮料,所有的人都说着吉大爷的好,一件件往事被回忆拉了回来。

话到这里,忘了给大家说说吉大爷和桑金措阿奶之间的情事,他们相好了三十多年,但一庄子的人都可惜他们没能走到一个屋檐下,是传统羁绊了他们一代人的脚步,亦或另有隐情不可知,有待我慢慢从吉大爷的日记里寻找。

十一

也许是最后一个晚上陪吉大爷了,全庄子的男人很少有人回家,很多女人也守在草铺上。斯让阿爹给我说:你两口子把兰兰母子请到你家里去,有些事再详细说说。

坐在我家炕上,兰兰看到我家挂在墙上的大镜框里有很多吉大爷和我,还有和学生的合影照,她又落泪了。

倒上茶,我媳妇陪着兰兰流泪的同时,心急口快说起了一些事,说到了吉大爷和桑金措阿奶之间的情缘怨事,不知不觉又说到吉大爷在东家岭的种种好来。

兰兰说:我今天从大家的口中知道大多数时间你和嫂子一直照顾着我父亲,还有好一点的家具你们留一点。还有,我还想知道一下我父亲和桑金措阿奶之间的事。

说到这事,我媳妇又是抢着说了很多,最后的意思是:孽障了两个老人,名不正言不顺大半辈子,他们应该走到一起才对。

这时候,兰兰拿出了一千元钱给我们,说她不好意思给桑金措阿奶,让我媳妇买几件好衣服给桑金措阿奶和她的家人。

不是结尾的结尾

忘了给大家说说吉大爷的真名实姓,吉大爷原名叫吉国孝,18岁支边来到高原东部地区赛纳县林业局,把所有“孝心”真正敬献国家了,长辈给他起这个名字,也许就注定了吉大爷要走过如此一生。

吉大爷在东家岭没有后人,火化之后埋在一个地方过上几十年就可能没人在清明节烧纸祭奠,没人扫墓祭奠吉大爷就会成为真正的孤魂野鬼,于是庄子里的老人和馒头寺的喇嘛商量好了,要把吉大爷火化后制作成“萨萨”,供奉于馒头寺大经堂后面的山洞里,那里有不计其数的“萨萨”,那么往后就一定有人会朝拜点灯,吉大爷就会更快转世,下一辈子就会得到好的福报。

兰兰在东家岭待了三天,和大家完成“萨萨”制作,之后送到了馒头寺大经堂后的山洞里。又和斯让阿爹我们一起在寺院里给吉大爷点了一个千灯,之后就走了,她说她每年来不了,但两三年一定会来东家岭走一趟,她说东家岭以后是她的第二个娘家。

作者简介

东永学,土族,青海人,系中国少数民族作家学会会员,中国西部散文家学会会员,青海省作家协会会员,鲁迅文学院第十二届少数民族作家高研班学员。作品发表于《人民日报》、《中国散文家》、《西藏文学》、《青海湖》等各类报刊杂志上;有诗文入选20多种选集;20多次获省内外各种文学奖;出版个人作品集《土族》、《五彩互助》。

征稿启示

昆仑文学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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